意料之中的打斗并未到来,枯叶沙沙落地,除去寂静,剩下一道空灵嗓音。 好似藏于深海中的低吟,喃喃道:“二位道长可算来了。” 祁越先行反应,气愤自己万全准备不得施展,语气也显急躁,“你这手段阴毒的恶鬼,为何不敢现身?” 那声音虚虚笑了两声,从中读出几分悲慨来。 “我是手段阴毒不错,可道长为何不由分说要来降我,不问我为何这般对刘家人?” “你伤人便是有错,再多道理借口又有什么用。” “那当初刘志礼这般对我的时候,怎么从来无人替我出头?” “刘志礼是谁?” “道长来降我,却不知我为何这般手段害人。”声音道:“斗转时移,人心易变,我不怪他,他却恨我至此,我在此地百余年,我不该怨吗?”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好似女子怨气满腹入骨髓,愤恨无处说,一腔冤仇全数抛出。述者靡靡,听者难明,祁越本就少耐心,直骂道:“你说点能听懂的。” 沈知晗忽而言道:“姑娘可是要我用回溯之法?” 四周忽而平息,笼罩庭院的血色浅淡,声音未继续言语。沈知晗知晓她意,指尖凝聚亮光,凭空化一道金芒符,轻点符首,化为星点四散而去。 祁越只觉眼前白光闪过,回神不再置身刘家庭院,面前一座孤零零屋房,小院空荡,一方石桌板凳,两株长势歪斜的桂花树,书生伏在案前,宣纸落满笔墨。 桂花正值秋分时节,纷纷扬扬落满小院,少女腕上系一缕薄纱,分花约柳,款款腰肢,敲响那扇陈旧木门,闯进院里增一分艳色。 书生起身相迎,面露喜色接下少女怀抱里一件薄袄,转而到灶房,取来半盘桂花糯米糕。 桂花糕香甜软糯,书生与她坐石凳将糕点食完,与落花朔风,论秋景诗书。沈知晗师徒二人作旁观者立于墙边,似隔一层薄薄屏障,无法触碰实物,亦无法改变事物行进。 “这是她的梦境?”祁越问道。 “是记忆。”沈知晗看向前方,少女嫣然含笑,眼神熠熠,景致中只容下书生一人,听他讲些文武之道也津津有味,不知听的是论,还是讲话的人。葱白指尖蘸了糕点碎屑,捧脸时粘上额发,浑然不觉,笑眯眯道:“刘哥哥说的真好,郢朝有你这般雄才大略之人,必是要益国利民,裕后光前的。” 书生腼腆一笑,说道:“鸢鸢太看得起我了。” 被称鸢鸢的少女托脸,盈盈看着书生,“以刘哥哥的才华,怎样夸赞都不为过的。次年春闱,刘哥哥一定会取得好名次,实现多年夙愿。” “我定会尽力。”书生道:“若能高中,便可光明正大迎你入门,你父亲也就不会再反对我们了。” “我相信刘哥哥。”鸢鸢应道,温柔清风载桂花落叶,少女眼底情意万千。 那时的承诺是带着真心的。 书生与小姐身影渐而模糊,祁越不解道:“鸢鸢便是我们要降的妖鬼吗?”他第一次进入这般趋近真实情境的场景里,对一切都有着极大好奇,赞叹术法高明的同时边思考,那只恶鬼为何让他们见到这段记忆。 未等他回过神,眼前场景便到了宅院府邸里,院落宽敞大气,丹楹刻桷,并非小门小户之家,方才见到的鸢鸢此刻跪在祠堂之内,他的父亲对着祖宗牌匾怒骂道:“你为什么又要去偷偷见那个书生,我们林家何时出过你这般不肖子孙。那王家小儿家境身世是哪里不好,你非要对一个穷酸书生念念不忘。” “刘哥哥不是穷酸书生。”鸢鸢眼尾含泪,身上衣物被鞭子抽破几处,“刘哥哥有惊世之才,等他中举,定会回来娶我。” “刘志礼,他就是一个破书生你也相信他,他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连件过冬的衣服都要你送。”父亲恼怒道:“王世衡从小待你如何你不是不知道,他为人宽和友善,家境殷实,父亲又与我是世交,你何苦为了一个花言巧语骗你的书生拒绝他。” 祁越眼睛一亮,“原来书生便是刘志礼。” “这厉鬼说是刘志礼害她至此,可如今二人怎么也算得上是两情相悦,鸢鸢甚至愿意为了刘志礼违抗父命,又是如何发展成了他要害死刘志礼一家。” 沈知晗答:“既是‘厉’,必然有促她至此之因。” 林父虽说恨铁不成钢,心却是疼爱女儿的,林鸢鸢以绝食抗议,总算求得父亲同意等春闱结束,若是刘志礼考取了功名,便不再阻拦二人。 视野再次清晰已是过去几个年岁,林鸢鸢芙蓉脸蛋更是出落得美艳,却不再身处林家宅邸,而是在一间布置精巧小房内,白纱幔帐,铃铛作响,林鸢鸢坐窗边,泪痕落满双颊。 祁越不解:“这是?” 那声音回道:“公子可知这是何处?” “不知。” “公子可好奇,刘志礼究竟有没有考取功名,有没有回来将林鸢鸢娶过门。” “林鸢鸢生于大户之家,从小饱读诗书,她相信刘志礼定能闯出一番天地,我猜刘志礼确实高中了。” “不错。”声音成了道带着婉转的女声,“刘志礼那年凭借学识大放异彩,最终得了殿试第二。” “这岂不是好事,林鸢鸢家里这回定然不会再阻拦。” 女声笑了一声,“道长真是不食人间烟火惯了,事情也总是想当然。” “若是刘志礼当真履行了承诺迎娶林鸢鸢,她又如何会沦落此处,日日以泪洗面。” “沦落?”祁越皱起眉头:“什么意……” 话未说完,房门便被重重推开,尖细的女声伴着厚重的脚步进入房间,领头女子傅粉施朱,谄媚地向来人介绍:“公子,这位便是鸢鸢了。”又向里喊道:“鸢鸢,还不快过来,别扰了贵客兴致。” 沈知晗忽地愣在原地,“贵客?” 林鸢鸢身体一颤,竟是不敢回头。 房内进来一名膘肥体壮男子,挥手道:“不打紧,我就是喜欢鸢鸢这股性子。”钱袋里掏出锭银子递予老鸨,老鸨见状掩口而笑,嘴里道公子今晚玩得快活,手里绢子摇晃,说罢退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事,也不出所料。 祁越虽与沈知晗二人居住山下,时常去镇上办事时也耳濡目染。这个年纪的男子自然对这等事物好奇,皱着眉头,眼睁睁看着那壮汉将起身躲避的林鸢鸢扇了巴掌摔到床边,解了裤头便要硬来。 林鸢鸢并非第一次遭遇这般对待,几下反抗无用,被捆了手脱了衣物,一团死肉般堆在床角,眼底只剩绝望。 祁越皱起眉头。 他并不能对这近乎暴力的性爱起任何感觉,只觉恶心,胸中一股燥火窜动。 直至一只微凉的手掌,捂上他的眼睛。 沈知晗轻柔声音宛若潺潺溪水浇灭这股燥意,他的视野一片漆黑,睫毛扑簌在师尊的掌心。 “不想看就别看,没事的。” 祁越皱起眉头,林鸢鸢被玷污的哭叫声,淫靡的水声,挣扎声源源不断钻入耳蜗。 “为什么会如此?” 她的父亲,她的刘哥哥呢,说好要八抬大轿迎她入门的刘志礼呢。 声音再度响起,“你倒是会问为什么。” “那日他高中的消息传回镇上,我高兴地与我父亲说刘志礼没有骗我,他真的考上了。我父亲终于同意我与他的婚事,我便在家等着他归来实现诺言。” “这一等足足等了三年——即使身边人劝我,我也相信他只是因为事务脱不开身来寻我,我日日梳妆,日日看府外经过的人落下的花,想也许他会不会到了镇上,正准备上门提亲——日日等待日日盼望,最后等到他要与户部尚书之女结亲的消息。” “人人议论我嘲笑我,我却相信刘志礼并非这样的人,他答应过我的诺言不会不遵守。于是收拾行囊,打算出发上京讨要说法。” 沉默半晌,接着道:“也许上天也不想让我去自讨没趣,这一路我遭遇盗贼劫匪,紧要关头,王世衡救了我。” “他并不介意我喜欢的是刘志礼,只希望能陪伴我保护我,送我上京。那时我或许被迷了心窍,竟看不见身边人,余下路程有他陪伴,倒也算顺利。” “到了都城,我向人打听刘志礼,城内人人皆知他与户部尚书之女琼林宴上看对了眼,皇帝亲赐良缘。我只听到说他俩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可我又算什么?我想方设法要去见刘志礼,我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可真见到他时,甚至不用第二句言语,我便从他眼底看见了答案。” 她喃喃道:“那眼睛见我不再有一点光,论我从兴致勃勃到灰心丧气,也看我与一陌路人没半分区别……不过三年,他怎么就忘了我们的誓言。” 祁越问道:“那后来呢,你又是怎么落到这般……”他话未讲完,林鸢鸢满腔怒意,骤然狂风起,无形的重力压着肩背,脚步被这股劲风吹得要立不住。 沈知晗松开手,视野便恢复清明,林鸢鸢一片狼藉躺在地面上,双目无神,身边空无一人,与一具死尸无甚差别。她嘴里念叨几句听不懂话语,显然在长久的折磨下已失了神智。 “我心死欲回家,可刘志礼却不相信我,害怕我将以往的事与人说,扰了他这一桩良缘,便雇了人,将我打晕,送来这携春楼。” “他们打我,骂我,逼我从,胆敢反抗,必然少不了一顿毒打,可我想活着,我想回家,我知道我爹还在等我——我什么也不求了。我的初夜卖了二百两银子,至此以后,我假装顺从,却一直在想方设法逃离。” 声音戛然而止,祁越正欲询问后事,面前屋门却被从外打开,进来一书生模样少年,长身玉立,仪表堂堂。他并非嫖客,疾步上前扶起衣衫不整的林鸢鸢,眼里无半分嘲弄,只剩言语不出的怜惜哀惋。 林鸢鸢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双手无措挡着脸庞,泪水从指缝滴落。 沈知晗问道:“这便是王世衡吗?” “道长聪明。”女声自嘲笑过几声,喉咙哽咽,“我真是有眼无珠,若我早知道刘志礼是这般人,若我早一些看清身边真正对我好的人,若我执念不那么深,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并未嫌弃我,他让我等他,他说要回家取银两替我赎身,问我还愿不愿意与他在一起。” 王世衡抱着林鸢鸢,手掌轻轻拍弄她颤抖肩背。林鸢鸢在他怀中,终于再也按奈不住大哭一场,身上青紫瘢痕被王世衡带来的药膏仔细涂抹。王世衡捧着她的脸亲吻,手指穿过细碎发丝。 “我从七岁第一次见你便喜欢你,至现在也未曾更改。” 因这一句话,林鸢鸢便愿意等。 她对不起王世衡,对不起自己的父亲,那时的眼泪是真心的,也是悔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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