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排球队的正选二传是初三的前辈。温演已经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也不记得他完整的名字,只记得他有一颗很尖的虎牙。 这位虎牙小哥平时总以一副温和的面目待人,但私底下的真容却并非如此。 温演偶然间路过放学时分的操场仓库,曾目睹过他霸凌同班同学的现场。 虎牙小哥一边念叨着一些不太干净的词汇,一边抓着被霸凌的人的头发,往水泥筑成的墙壁上撞。 他大概是特意控制好了力度,角度也刁钻。被霸凌的同学挨了好几下撞,叫得凄惨,可脸上只是蹭红了不痛不痒的一小块。说是走在路上摔了一跤,都会有很多人相信。 而虎牙小哥只是漠然地看着他笑了笑,并没有大喊大叫,更没有歇斯底里。 温演看着那一幕,只觉得虎牙小哥是个很恶劣的人。 被他欺凌的人明明很痛苦,他却从他人的痛苦里汲取到了快乐。 ……那只是个和他完全没有竞争关系的普通队友而已,甚至连替补都不是。 而他却因为某些细枝末节的小原因,就这样轻易地把他人折断了。 温演侧过头,只看见学校小池塘里的景观鱼穿过细细密密的垂枝探出头,咬断了半只蜻蜓。它并没有吞咽下去,只在嘴里含了几秒,就又吐回了水面积蓄的污泥杂草里。然后摆摆尾巴,留下一连串的涟漪,就毫不留情地消失在了水层深处。 在那之后没多久,虎牙小哥因为发烧缺席了一场关键比赛。 凌存临危受命,作为二传代替他上场。 那场比赛,虽然凌存和正选队友的配合仍在磨合期,却依旧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帮队伍赢下了进入小组赛半决赛的门票。 自那之后,队伍的教练和主力成员对虎牙小哥的容忍度就下降了。 ——因为他不再是不可替代的王牌了。 就像狼群中的王权更迭,凌存作为更优秀的挑战者,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地对老狼王发起了挑战。 结果异常惨烈。在获得正赛经验后,凌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赶超了虎牙小哥。 人的一生中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做不好自己喜欢的事,而是在自己最在乎、最热爱的领域,被比自己更有天资的人无情地超过。 而鸿沟一旦出现,就很难跨越。 凌存的性格非常刚直。温演从小就了解这一点,所以从不和他起正面冲突。 拥有孩子王资质的人总是不自觉地傲慢,会轻视他人,更容易引起他人的嫉妒和不满。 也因此,虎牙小哥和凌存之间的矛盾,几乎是一触即发。 两人先是在队内集训的时候,当着所有队友的面大吵了一架,差点上升到肢体冲突的程度。 再是校外故意的围堵,凌存痛殴了试图教训他的不良少年,却在第二天被人泼了满桌子的墨汁,椅子上也被撒满钉子、刀片和胶水。 凌存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怂货,当即保留证据,准备把胆敢找他麻烦的人全部收拾掉。 温演坐在教室的后排,默默注视着凌存紧蹙眉头、咬牙切齿的模样,顿时心领神会。 燥热的窗外掠过飞鸟,翅膀震颤的声音闷钝又快速。 「凌存那小子给我们写了挑战书,约我们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染着黄毛的不良青年捏着被搓揉过的信件,不满地挑眉道,「难道是想反过来找我们麻烦么?」 「老大,他可是个好好学生,是绝不可能主动和我们起冲突的。」他的小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道,「如果因为群殴打架而断送了保送名额和完美的履历表,可就得不偿失咯。」 「说不定是想跪下来和我们道歉,求我们别再找他麻烦了呢?」 「真敢说啊你——那天把番茄汁从背后喷到他身上的人就是你吧?」 「诶——有什么关系~反正拿了那家伙的钱,总得替他做些事情吧!」 人群里瞬间爆发出一阵嘈杂又尖锐的嘲笑声。 就在这时,门忽然关上了。仓库内霎时间黯淡了下来,众人不知所措地开始寻找出路。 「门在哪个方向?!」 「蛇!有蛇!啊啊啊啊啊!」 「是谁在抽烟?……不,这是催泪瓦斯!咳咳咳……」 混乱中,所有人都乱了阵脚。 温演在门外慢条斯理地锁好了坚固的铁门,松了松关节,就把钥匙丢进了喷水池。 重物落水溅起一连串的水花,击打在碧绿的浮萍上,化作白沫,然后逐渐失去踪影。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找过凌存的麻烦。 虎牙小哥也因为父母工作变迁的缘故,转学去了别的地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因为暴力冲突被禁赛。 * ……这一次,凌存会怎么处理呢? 温演拿起背包,朝着离赛场更近的走道走去。 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比分停留在了一个焦灼的数字上。 隐隐约约的争吵声传入了温演的耳内:“你能不能不要再朝那个角度传球了,我跟不上你调转的速度了!考虑一下队友的能力行不行,我的大少爷?” “哈?那种慢得要死的球到底哪里不好接了啊?你这都接不到的话,对面ACE扣过来的重炮球你就接得到了吗?多在自己身上找找问题吧,别拖累团队!” “你什么意思啊?你那么厉害你要不一对多去把比赛打了吧?我告诉你,咱们是打排球的,没有队友的二传就是光杆司令,你别在这对我耀武扬威!” “你们别吵了……” 凌存很焦虑。 正在过分地……焦虑。 温演能够感觉到凌存情绪异常的波动。 并不仅仅是因为比赛,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因素在发挥作用。凌存因此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已经摆脱了失控的状态,而对生活里的一切都能持有控制力。 显然,并非如此。 凌存输了。 排球队折戟地方赛决赛,无望挺进全国大赛。 温演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凌存心不在焉地从裁判手中接过第二名的奖牌。他的目光紧紧地黏在那座亮晶晶的奖杯上,里面满是失落、不甘和渴望的情绪。 * “凌存输了啊。”梅可萱叹了口气,“真遗憾。” “蒋茉莉那边呢?” “赢了哦,所以寒假也不能懈怠,因为要去参加全国赛了嘛。”梅可萱耸耸肩,表情说不上开心,“多亏这件事的福,我想约她去迪〇尼的计划彻底泡汤了。” “你不希望她夺冠?” “那倒也不是,看她笑得那么甜,我很高兴。我没有剥夺鸟儿翅膀的权力,但会因为它不甘心只待在笼子里而有点失落。” 梅可萱摆了摆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手机里调出来一张照片,递到了温演面前。 “这个人,你认识吗?” 温演凑过去一看,照片上和蒋茉莉说说笑笑,还朝她递水的人竟然是周濛! “我们班的文娱委员,之前蒋茉莉被诱导发/情的时候,他有帮忙。可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联系方式吧。” “他是Beta?” “不,Omega。” 听到这里,梅可萱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原本姣好的面容因为紧蹙的眉而显得很阴沉。 “哦……Omega男性啊。” 重音落在了“男性”二字上,言语里的愤怒溢于言表。 “那家伙喜欢凌存,不知道这次又想玩什么花样。”温演把吸管插进苦瓜牛奶里,小口小口地嘬了起来,“……不过,也可能只是普通的社交而已。他平时人缘挺好的。” 梅可萱没回答他,只是低下头,不停地按着手机上的按键。 比赛落败,凌存会去什么地方呢? 温演背着包,缓步下楼。楼道里的阴影交叠,缓缓落在他的脸上。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那个地方了。凌存每次心情不好,都会一个人跑到那里去。 那里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忏悔室。
第22章 墓前独白 大约六年前,凌存的爸爸凌峰死于一场雨天的交通事故。 温演很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经历,即便已经过去了很久。 下午五点十二分,他坐在凌存房间的地毯上玩跳棋。凌存的技术很好,脑袋也很聪明,温演根本无法真正在任何游戏中从凌存那里讨到便宜。 铺着红色垫子的楠木桌上,摆着凌存自己雕刻的龙猫木雕和一副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黑管。书架上摆着很多个版本的《追风筝的人》,还有电影《燃情岁月》和《罗马假日》的光碟。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为了能够在学校举办的比赛里面拔得头筹,凌存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精心雕刻了一个小人像,甚至不慎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疤痕留存至今,都仍未消退。 但凌存开始打排球之后,就没有再继续这些可能伤到自己手指的兴趣爱好了。 张云间一开始觉得有些遗憾。毕竟是花了不少时间去学习的事情,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似乎有点可惜。 凌存却不这么觉得。他学什么都很快,掌握技巧的能力也比一般人更精进。他常常告诉温演,「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真正困难到跨越不了的事情」。所以就算放弃了一样,也可以很快学会别的东西来补全。 也就是说,凌存因为这种特性,几乎从不会感到「空虚」。 厄运的发生似乎总会伴随着某些预兆。 例如,玩具士兵的腿忽然断裂;母亲在厨房里洗着餐盘,却不慎撞到柜子,以至于接连摔碎好几个花纹漂亮的碗和碟子;放在客厅里的、属于父亲凌峰的古董留声机也开始卡碟,女歌手的声音被拉长又揉碎,呈现出难以言喻的诡异断裂感。 张云间蹲下身,一面收拾玻璃残渣,一面昂头看向窗外,说:「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雨啊。」 这句话仿佛成了这一日所有悲剧的开端,将灾厄的进度条按下了开始键。 大家后知后觉地发现异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十五分了。 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无论是窗外还是窗内,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霾。人无法按照太阳光的多寡来判断时间,自然而然地产生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众人焦虑地围坐在那张铺上了温馨的红色格纹桌布、满载美食和饮料的桌子旁,静静地聆听着时钟不断转动的嘀嗒声,和电话里此起彼伏的忙音。 「真奇怪啊……」张云间的脸色有些变了,「为什么不接电话呢?」 温演侧过头,看向低头沉思、一言不发的凌存。 对于凌存来说——或者说,对于任何一个小男孩来说,父亲是人生故事里的第一个超级英雄。毫无疑问,他是热烈且真挚地崇拜着自己的父亲凌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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