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下一片烤牛肉,又喝下一杯波尔多葡萄酒。 “不过您要是想要从政,为什么不来找我呢?”阿尔方斯将酒咽下肚子,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波旁宫里一半的议员都受过我家族的恩惠,凭您的长相和谈吐,加上我给您的一点小小资助,下次选举您一定可以当选议员,何必去伺候一个没有感情的大理石雕像呢!” 所谓的“小小资助”,想必是一笔不小的金额,吕西安心想。 “德·拉罗舍尔伯爵显然是一位有才华的绅士,我相信我可以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吕西安谨慎地回答道,“况且我想您的所谓‘小小资助’,恐怕也是需要我用别的东西来换的……虽说我还是政治这一行的门外汉,但我也知道竞选议员的经费是以十万法郎为单位来计算的。” “或许我只是大发善心,想要帮助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呢?”阿尔方斯又用叉子叉起一片烤牛肉。 吕西安再次用嘲讽的表情回应他,“怎么,您打算竞争今年的蒙蒂翁奖(注:奖励为社会作出贡献的慈善家)吗?” “那么杜·瓦利埃先生帮助您,想要您用什么东西来换呢?”阿尔方斯问道,“他大费周章地弄出这么一套,无非是要给您铺路罢了,他想要从您这里得到什么呢?” 或许是某种拥有儿子的感觉吧,吕西安在心里想。 “杜·瓦利埃先生只是在帮助老朋友的儿子而已。”他耸了耸肩。 阿尔方斯笑了一声,没有再回答,而是专心致志地开始对付起面前的菜肴来。 桌上的谈话继续进行,话题转到了伊伦伯格先生前段时间在家里举办的晚会,这位大亨告诉大家,陆军部长布朗热将军也参加了当天的晚会,只是因为将军本人的要求才没有见报。 于是众人又开始讨论起这位布朗热将军来,吕西安惊讶地发现,桌上的几乎每个人都和这位将军有所联系,连德·拉罗舍尔伯爵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都变得缓和了许多。 陆军部长布朗热将军,一贯以其激进的民族主义和对德国复仇的观点所著名,与那些小丑一般的政客相比,这位将军简直就是拿破仑一般的人物,甚至有许多人认为,他总有一天会走上拿破仑的老路,成为国家的主宰,这样的一个人,与保王党和金融家之间究竟有些什么联系呢?吕西安对此很感兴趣。 他又开始揣摩起桌上这些宾客之间的关系来:伊伦伯格先生作为金融巨鳄,与保王党的德·拉罗舍尔伯爵维持关系,不过是在进行政治投机罢了,从伯爵本人和阿尔方斯的态度看来,这两伙人相看两厌,不过是因利而聚——伊伦伯格先生为保王党人提供经费,而保王党人也利用自己的政治影响力帮助伊伦伯格先生的投机生意。至于杜·瓦利埃夫妇,自然就是两拨人的中间人,是权力和财富的掮客。 这样想来,德·拉罗舍尔伯爵同意让自己这样一个受到杜·瓦利埃先生荫蔽,一个他之前完全一无所知的年轻人留在自己身边,的确十分奇怪。 他看了一眼德·拉罗舍尔伯爵,对方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阿尔方斯有一点说的没错,这世上没有几个慈善家,施加出去恩惠的人总会期待回报,那么德·拉罗舍尔伯爵究竟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这时,主人杜·瓦利埃先生站起身来,提议大家为巴黎伯爵阁下的健康干杯,同时祝愿伊伦伯格先生的生意兴旺发达。 所有人都随之站起身来,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们去用甜点和咖啡吧!”杜·瓦利埃夫人大声招呼道。
第7章 秘书 吕西安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早。 当他睁开眼睛时,他下意识地按了按太阳穴,惊喜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受到喝完劣质酒之后第二天清晨会产生的那种头痛感觉。 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那一层所谓的窗帘,不过是沾满了污迹的一块薄亚麻布,丝毫不能起到阻挡光线的作用。 他躺在被汗水浸湿的床单上,仰面看着天花板上壁纸的纹路,那些曾经鲜艳的花纹像是古罗马人修建的运河和引水渠一样,在经历了漫长的时光之后,剩下的只是当年的影子,恐怕只有用放大镜才能依稀想象出当年的纹路。 与往日里一样,房间里闷热的像是土耳其浴室一般,在明亮的光线中,吕西安看到空气中那些漂浮着的尘埃,它们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般,随着房间里那些微弱的气流变化而飘飘荡荡。 他看向房间的角落,昨天的那身晚礼服整齐地挂在衣架上,那上好的布料和精美的剪裁,让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件艺术品,与这间简陋的出租房间实在是极其不协调,如同用火柴盒子来包装珍珠耳环。 就在这一瞬间,吕西安下定决心,要搬家到一个更体面的地方去。 他拿起昨晚睡前被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怀表,现在是早上七点,距离昨天和那位德·拉罗舍尔伯爵定下的约会,还有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 他从床上起身,洗了脸,对着昨天刚刚送来的大穿衣镜刮了胡子,穿好了衣服。 吕西安打开写字台的抽屉,从杜·瓦利埃先生那里得到的钱当中,如今还剩下的部分被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裹着,藏在抽屉最深处的角落里,他从里面抽出来五百法郎,塞在自己的口袋里,将剩下的钱依旧放回原处。 做完这些后,他戴上帽子出门,小心翼翼地给房门上了两道锁。当吕西安下到二楼时,住在他楼下的老太太正在楼梯拐角处怒视着他,她的眼底发青,显然是被昨天午夜之后吕西安回到房间时弄出的声响吵醒了,之后恐怕一宿都没睡。 “先生,我要警告您。”当吕西安走到她身边时,那老太太用尖利的声音说道,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如果您再像昨晚那样的话,我就要向房东投诉您了!” 吕西安突然感到她的声音是如此滑稽,就像是那些家禽被拿着屠刀的主妇追杀时发出的尖叫声,他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随您的便吧!”他朝着那老妇人吹了个口哨,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而那老太太的脸已经因为愤怒而发绿了。 吕西安走出公寓楼的大门,在街角的报亭前停下,一个带着红色头巾的女人斜靠在窗口,在她面前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报纸,有《费加罗报》,《巴黎人报》,《每日新闻报》,当然还有《今日法兰西报》。 他买了一份《今日法兰西报》,用胳膊夹着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沿着大街走着。他看到一群群早起上工的工人和职员们低着头,在人行道上匆匆走过,各个看上去面色黑黄,似乎生活的重担已经将他们压弯了腰;而在马路上,一辆辆装饰着家徽的豪华马车朝着相反的方向飞驰而过,这些上流社会的人物,刚刚结束夜间的生活,正要返回他们的公馆当中去就寝。 前一晚,吕西安为了避免自己失言,刚刚过了半夜就告辞离去,至于剩下的宾客,恐怕至少也要到四五点才能够散场,这样看来,德·拉罗舍尔伯爵下午两点能够抵达办公室见他,也算得上是勤勉了。 他沿着香榭丽舍大街,穿过协和广场,进入了杜伊勒里公园,这里是当年的王宫所在的地方,直到1871年巴黎公社将这个君主制度的象征付之一炬,只剩下焦黑的外壳。三年前,政府将废墟卖给了一位私人承包商予以拆除,如今许多拆除下来的装饰品都成为了贵人们的收藏,前一天晚上杜·瓦利埃夫人还提起自家的宅子里,就用到了来自前王宫的大理石装饰件。 公园里有一家咖啡馆,之前吕西安来这里散步的时候,曾经羡慕地看着在室外的桌子边吃点心的男男女女,他们坐在藤椅上,由穿着礼服的服务员为他们上食物和饮料,可餐厅入口处黑板上的价目单让他望而却步,如今他有了钱,第一个想到要来尝试一番的也正是这家咖啡馆。 咖啡馆刚刚开门,此时还没有多少客人。几个衣着体面的中年人在室外的桌子前坐着,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读报纸,桌子上摆着他们的咖啡和早餐。 吕西安找了一张可以看到卢浮宫的桌子,向前来招呼他的服务员要了煎蛋卷,牛角面包,橙子和咖啡,随即展开报纸开始阅读起来。 当他看到第二版的政治评论时,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他的眼帘:克莱门特·梅朗雄,昨天他曾经见到过这位和杜·瓦利埃夫人“关系匪浅”的记者。他回忆起昨天梅朗雄先生和杜·瓦利埃夫人之间的那些欲盖弥彰的小动作,不由得哑然失笑——所有人都看的出来他们之间的猫腻,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才会觉得自己的秘密依旧不为人所知吧。 他继续阅读那篇文章,与这张报纸往常的观点一样,梅朗雄先生肉麻地吹捧布朗热将军,几乎要将他描绘成圣女贞德那样的法兰西拯救者。梅朗雄先生的文字并不优美,但接受了哲学和文学教育的吕西安一眼就能看出,这位记者煽动读者情绪的能力倒的确是值得称道。或许他并不是一只生花的妙笔,但毫无疑问,梅朗雄先生是一根好用的笔。这篇文章的观点显然出自其他人的授意,而握着梅朗雄先生这支笔的,除了那位颐指气使的大金融家伊伦伯格先生以外,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吕西安微微皱起眉头,伊伦伯格先生既是保王党的幕后金主,又是布朗热将军在新闻界的吹鼓手,这究竟是他在两头下注,还是在为保王党拉拢这位前途无量的将军?许多保王党人似乎都希望布朗热将军会成为法兰西的蒙克将军,两百年前,这位不列颠的独裁者,将王冠交还给了身首异处的查理一世国王的儿子,如今或许布朗热将军也会将王冠奉送给巴黎伯爵? 他感到越来越兴奋,昨晚他所见到的,就是在幕后操纵国家的一群人。他们在餐桌上和沙龙里的轻声细语,就能改变历史前进的方向,而他如今也是可以和这些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了。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发言权,但至少他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那个令他梦寐以求的世界。 咖啡和早餐被放在银盘子里端了上来,吕西安拿起咖啡,这咖啡闻起来香气扑鼻,可尝了一口却感到有些发酸,还有些淡淡的涩味,看来咖啡豆有些受潮了 ;他又尝了尝煎蛋卷,发觉做的有些老,唯一的优点就是牛角面包还算的上松软,橙子也称得上新鲜。 这就是他所心心念念的东西,吕西安心想,原来也不过如此,如果在布卢瓦,他用三分之一的价格就能吃到比这强的多的一顿早餐。就像这城市里的许多人和许多东西一样,只要揭开他们裹在自己身上那由虚名所织就的伪装,就会发现他们也不过如此。 他随意地吃了些早餐,坐在原处读完了报纸,将它卷成一卷扔在桌面上,在上面留下些零钱作为餐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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