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贪婪地看着这一切,他喜欢这里的一切,他想要买下这里的一切!那些店员们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就好像他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般,这种感觉实在是令他上瘾。 可惜他如今只剩下一千法郎!或许这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一年的薪水,可在一个订做几件衣服就要花掉三百法郎的世界里,这就像是在干涸的沙漠里降下了几滴雨。吕西安的野心之火烧的正旺,杜·瓦利埃先生的一千五百法郎,不但没有平息这股躁动的火焰,反倒是火上浇油,让它烧的更旺。 吕西安在商场里转了一大圈,最后他只买下了一面等身高的巨大穿衣镜,并要求明天早上务必送货上门。 当他走出商场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下,剩余的几缕暮光将天穹染成紫罗兰色,市政工人已经开始点亮大街上的煤气灯。 他在歌剧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当他用完晚餐出来时,歌剧院的观众们正在入场。那些趾高气扬的男人们穿着笔挺的礼服,胸前挂着勋章的绶带,用胳膊挽着一旁那些同样目无下尘的夫人们,他们沿着自己的路线向前走去,丝毫不因为前面阻挡的人而改变方向,似乎他们天生就该受人尊敬,天生就应当由别人来为他们让路。 吕西安看得入神,当他听到耳边传来的一声大喊时,连忙朝后跳到人行道上,几乎在同一瞬间,一辆轻便马车从他刚才所站的那个地方压了过去。 马车夫稍微减慢了一下速度,朝后看了一眼,发现并没有撞到人之后,就又挥了挥鞭子,接着驾驶着马车向前驶去,而马车上的乘客则完全没有回头,就好像没有注意到这样一桩小事一样。 吕西安注意到,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戴着一副金边的单片眼镜,脸上毫无表情,比建造巴黎圣母院地基的石头还要冰冷,连夏日的酷暑都不能让他沾上一点温度。 “真是个冒失的混蛋!”吕西安朝着那马车离去的方向低声咒骂了一句,心里却在盘算乘坐那样精美的一辆马车在街头风驰电掣,究竟是何种感觉。
第4章 杜·瓦利埃夫人的客厅 吕西安整理了几下领结,满意地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 那位瓦尔堡先生果然不负杜·瓦利埃男爵的推荐,这身礼服实在是非常合身,穿在吕西安身上,就好像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在衣服的模型里浇铸出来的一般。衣服的腰收的很紧,让他的身材更显的修长,裤子也完美贴合腿部的轮廓,毫无拖泥带水之感;衬衣是上好的丝绸,领结也是时新的式样,手工打造的一对袖扣上各自装饰着一颗小拇指甲盖大小的橄榄石,做工精美的像艺术品一般。 吕西安从下午四点起就开始穿戴起来,而直到快六点才终于完成。正如杜·瓦利埃先生所说,晚礼服对于现代人,就像是中世纪骑士们所装备的铠甲。当年在上战场之前,会有几位侍从帮助老爷们穿上沉重的盔甲;而到了现代的文明社会,在先生出门之前,仆人们也会帮助他穿戴整齐。 自然,吕西安没有仆人来帮助他穿戴,于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自己动手,在穿衣之前,他把手洗了好几遍,生怕手指上的油汗在衬衫上留下痕迹来。而当他开始穿戴时,每一步他都要重复做好几次,以让镜子里的自己达到最佳效果。最折磨人的当然是那一对袖扣,它们本来就被设计成由仆人来为主人戴好,吕西安则只能自己动手,折腾了将近十分钟,才勉强装成一个还算满意的状态。 一切既已妥当,吕西安拿起帽子,将它小心翼翼地戴在头上,以免弄乱他定型完毕的头发。 他将钥匙拿在手里,推开门,慢腾腾地走下楼梯,当他来到一楼的大厅时,他注意到看门人正惊愕地从门房的玻璃里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当吕西安从门房走过时,那个平日里像一尊石像般毫无表情的看门人朝他笨拙地点头致意,脸上的笑容因为用力过猛,让他看上去像是狂欢节上正在做鬼脸的小丑。 吕西安对此感到颇为受用,这门房如此作态,想必是由于他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副上流社会绅士的派头,正所谓是人靠衣裳马靠鞍。他之前在照镜子时过于夸大了自己的缺点,以至于因为害怕在晚会上露怯而惴惴不安,此刻不免一下子放心了许多。 吕西安叫了一辆敞篷出租马车,朝着杜·瓦利埃先生的宅邸疾驰而去。这是一个闷热而无风的夜晚,晴朗的星空像是一口大锅一样,罩在整个巴黎城的上方。他舒服地将自己的后背靠在双层的弹簧靠垫上,眯起眼睛看着人行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潮。整座城市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蚂蚁巢穴,无论什么时候,街道上都满是朝着各个方向前进的人和马车,它们如同朝各个方向流动的水流,在每一个路口都翻搅起一片漩涡来。 马车越跑越快,风吹过吕西安的耳边,涌入他肺里的空气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凝滞而又闷热了。他又想到昨天遇到的那辆轻便马车和上面那位高傲的乘客,如今他比起那人又差到哪里去呢?这个念头如同蛋糕上的糖霜一样香甜迷人,令他的神智陷入了一片陶醉的雾气当中。 杜·瓦利埃先生的府邸位于圣奥诺雷大街三十二号,这座建筑始建于第一帝国的时代,主人是拿破仑手下的一位将军,在意大利靠烧杀抢掠发了大财,用那些带着血的金币建造了这座高大的府邸。在第二帝国,也就是拿破仑皇帝侄子统治的时期,一位工业家买下了这座宅邸,又按照时兴的风格对它进行了扩建。这座建筑继承了两个时代的庸俗浮华之风,从外表看实在是富丽堂皇。 吕西安的马车驶到铁栅门的门前,一个穿着宫廷式华丽号服的听差走到车前,朝着吕西安躬身行礼。 “请问先生的姓名?”听差的身上带着一副在高门大户当差的仆役常见的那种与有荣焉的骄矜之气,令吕西安不由得又有些发怯。 他用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掐着座椅的坐垫,用他能发出的最正常的声音说道:“吕西安·巴罗瓦,我应杜·瓦利埃先生的邀请来参加晚餐。” “谢谢您。”听差朝他深鞠一躬,走回门房,过了片刻,两个工人从门房里跑出来,推开了铁栅门。 马车驶入前院,院子里的大树上都挂着明亮的白炽灯泡,这些人造的月亮,将院子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令天上的月亮黯然失色。 车停在大门的台阶前,一位听差立即上前,为吕西安打开车门,他再次询问了吕西安的身份,接着向大门方向大声通报了来客的姓名。 随即,大门里同样有人开始大声播报吕西安的名字,令他不由得想起在山谷中大喊时从对面山壁上所反弹回来的回声,他的名字就像是壁球一样,在这座宅邸的各面墙壁之间回荡着。 他走入全部由大理石装饰的门厅,另一位仆役正在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威尼斯水晶吊灯的正下方等待。他看上去头发已经花白,穿着黑色的礼服,神情比起法院大堂里的执达吏还要严肃,似乎是个管家之类的人物。 “杜·瓦利埃夫人请您去她的小客厅。”他带领着吕西安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杜·瓦利埃夫人的小客厅位于二楼的西翼,客厅的玻璃推拉门上装饰着巨大的伯爵纹章,以及一个花体的字母S,这显然是杜·瓦利埃夫人娘家塞弗尔家族的徽记。 一走进客厅,吕西安就感到自己被一股浓烈的花香包围了起来,他看到屋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和花卉,所有的花瓶里也都插满了花瓣上还沾着水的鲜花。房间里十分清凉,客厅四角的水缸里放着巨大的冰块,向上氤氲着白气。 杜·瓦利埃夫人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沙发椅上,正在和身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谈笑着,两个人亲昵地坐在一起,吕西安注意到,那年轻人正用两根手指夹着杜·瓦利埃夫人的左手食指。 见到吕西安进来,杜·瓦利埃夫人抽回自己的手,将手里的扇子放在茶几上,微笑着提起裙摆,站起身来。她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可依旧风韵犹存,加之保养得当,看上去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人。 与皮具商出身的杜·瓦利埃先生截然不同,杜·瓦利埃夫人的娘家自从十四世纪起就是国王身边的显贵。第五任德·塞弗尔伯爵曾是路易十三国王朝廷里的宠臣,受到红衣主教黎塞留的提携,当过一任掌玺大臣;第七任伯爵曾经为太阳王路易十四担任过尚膳官;第八任伯爵与路易十五的宠妃蓬巴杜侯爵夫人私交甚笃;第九任伯爵在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婚礼上,曾经捧着路易十五国王赠送的钻石项链,站在那位未来将不幸在协和广场的断头台上丢掉脑袋的奥地利女人的身后。 然而大革命的浪潮改变了一切,那些古老的贵族高门在革命的浪潮当中饱受打击,至于侥幸逃脱了断头台的贵族们,他们的产业也被新生的法兰西共和国没收。德·塞弗尔家族在巴士底狱被攻陷后一周就逃离了法国,前往伦敦落脚,当一八一四年他们随着复辟的路易十八国王回到巴黎时,几个世纪积攒起来的家产已经大大缩水了。 在那之后,法兰西又经历了一次拿破仑复辟,两个王朝,一个帝国和两个共和国,时代的节奏像新生的火车一样,将这些思想还停留在十八世纪的贵族们远远抛下,这些古老的家族纷纷衰落。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同那些他们现在依然看不起的暴发户们联姻来维持自己的架子,按照社会上时兴的说法,叫做“给家徽镀金”。 杜·瓦利埃夫人第一次结婚,嫁给了同样出身旧贵族家庭的德·萨米埃尔伯爵,两个人结婚五年无所出,而德·萨米埃尔伯爵又因肺病离世,让她成了寡妇。她那时二十八岁,除了一个显赫的头衔和姓氏以外身无长物,而那时的杜·瓦利埃先生也刚刚赚到第一桶金,正需要一个用来撑场面的出身显赫的妻子,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举办了婚礼。杜·瓦利埃夫人的家徽,有了杜·瓦利埃先生的黄金滋润,又再次变得闪闪发亮了起来。 吕西安朝着杜·瓦利埃夫人深深鞠躬,“夫人,很荣幸见到您,我是……” “我知道。”杜·瓦利埃夫人提着她的蓝色长裙,绕过茶几,朝着吕西安走来,她身上的钻石和珍珠在电灯的映照下让她更加明艳动人,“杜·瓦利埃先生和我提起过您,我们很高兴接待一位老朋友的儿子。” 她将自己白嫩的手伸给吕西安,吕西安恭敬地捧起来,轻轻吻了一吻,而后重新直起腰来,面对着杜·瓦利埃夫人那打量的目光。对于这种目光当中所蕴含的意味,吕西安十分清楚,杜·瓦利埃夫人正在估算着他的价值,吕西安如今是她将要推荐到社会上的新商品,她正在估算他在社交场上取得成功的概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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