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阿尔方斯,想起自己刚才竟然把镜子当中自己的影子当成了阿尔方斯,他不禁哑然失笑。他曾经恨过阿尔方斯,或许也爱过阿尔方斯,而如今这两种感情混杂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种令他自己也难以形容的古怪感觉,一个人能同时爱着又恨着另一个人吗? 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是一个随机的变量,一个无法预测的疯子,他们之间的拉扯就像是呛人的烈酒,辣得人嗓子发痛,醉得人目眩神迷。在可见的未来,他还会和阿尔方斯把这曲探戈跳下去——两个人的距离如此之近,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也能触碰到对方藏在口袋里的匕首——或许他们的命运线已经缠成了一团,当命运女神拿起剪刀时,只能把它们一起剪断才行。 但无论他和阿尔方斯对彼此的态度如何,至少他们现在的利益是一致的,而再微小的共同利益也比最浓烈炽热的感情要靠得住的多。阿尔方斯需要一个政治上的盟友来稳定局势,需要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掠夺来的利润落袋为安;而他也需要一个赞助人来维持住自己的地位,互相需要的关系是最稳定的一种关系,也是最平等的一种关系。他并不是平等主义的信徒,在他看来自己总有一天要居于众人之上,但在那之前,先得到一种平等的地位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选择。 当他再次看向窗外时,发现马车抵达了距离交易所广场只有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那座丑陋的建筑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令他产生了一种不快的情绪。在秋日瓦蓝色的天空下,这座建筑的灰暗和阴沉就显得更加凄凉。交易所前的广场上空空如也,那场大灾祸以后,证券交易就停止了,这个被关闭的投机殿堂如今看上去如同一座被遗弃的市场。 吕西安看着它那被沉积的污垢染黑的墙壁,不由得联想起一只趴在鱼缸底下的乌龟——在这座建筑建成之后的漫长时光里,它曾经见识过许多次这类的大灾祸。这是一种周期性的瘟疫,致病的病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贪婪,每隔上十几年就会发作一次。人们需要若干年的时间来恢复自己的信心,在那之后投机的嗜好又开始复苏,形成新的泡沫,建造起一座新的黄金巴别塔,最终又导致一次新的总崩溃,将无数的牺牲者活埋在废墟之下!一阵风吹过广场,吕西安看到一张报纸打着旋在空中飞舞,他看到了报纸上自己的头像,随即风停息了,报纸在空中轻轻抖动了几下,落在了街边的臭水沟里,他的头像恰好盖住了一具正在腐烂的老鼠尸体。 马车驶过了荣军院桥,来到了塞纳河的另一边。当奥赛码头的外交部大楼从窗外掠过时,他不禁想起自己在这里担任秘书的时光。他一来到这里就成为了大人物的秘书,有自己的办公室——而部里绝大多数的职员只能栖身于堆满了文件的格子间当中。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时候他手里没有几张牌,而这张脸是其中最大的一张,幸好他把这张牌打好了。若是他长得像卡西莫多,那么他依旧会爱着自己,但路易和阿尔方斯恐怕是不愿意和他打交道的,在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是虚幻,或许唯一算得上真实的只有欲望。 在距离目的地较近的地方,吕西安高兴的看到围观的路人变得多起来了,一些人甚至愿意向他脱帽致敬,他连忙回礼,同时希望自己的动作不要显得手忙脚乱。阿尔方斯的宣传战显然取得了成效,如果民众如今还不喜欢他,那么至少他们也没有那么讨厌他了——无论如何,吕西安·巴罗瓦总不会比德国人更招人厌恶。 距离马提尼翁宫的大门只剩下一个街区的距离了,这时,从人群当中传来一声有些破了音的喊叫声:“进军柏林!打倒德国人!” 将一根火柴扔进火药堆当中,火药会沉闷地燃烧片刻,而后才会迎来地动山摇的爆炸。在这一声喊叫消散之后,人群沉寂了几秒钟,随即才爆发出让吕西安的马车玻璃都微微颤动的欢呼: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法兰西万岁!” 这喊声如同铁锤敲击铁砧时发出的声音,还伴随着火花,吕西安看着那一张张因为喊叫得太过用力而变形的脸,许久以来第一次,他为自己所释放出来的力量而感到恐惧。他感到自己如同鲁莽地驾驶太阳车的法厄同,或许他现在还握得住缰绳,但他能一直驾驭这股力量吗?他朝着人群强挤出笑容,而人群以更热情的欢呼作为回应,马车驶入官邸的大门,铁门在车后面关上,这时他方才舒了一口气。 穿着华丽号服的仆人上前为他拉开车门,一副旧时代的宫廷做派。吕西安走下马车,抬头看着这座豪华官邸巴洛克风格的正立面,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这座宅邸换过无数的主人:元帅,亲王,银行家和交际花都曾经拥有过它,而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就是塔列朗,这位外交家在这座宅邸的餐厅里宴请各国宾客,在会客室里策划阴谋,在书房的写字台上用笔划分各个国家的边界。如今,新的主人占据了这座宫殿,当他从这里搬走的时候,不知历史会给他怎样的评价? 当他踏入门厅时,新内阁的阁员们已经在那里拍成两队,他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新上司的到来。在他们的身后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束和花篮,甜腻的香气令吕西安的鼻子都有些发痒。他笑着朝自己的同僚们致意,而目光则投向了站在队列尽头的那个人:他的“特别顾问”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正站在那里,脸上那种轻佻的微笑和他们第一次在杜·瓦利埃先生的晚宴上见面时别无二致。 吕西安依次和这些内阁成员们握手,当轮到夏尔·杜布瓦时,对方的脸上划过一丝遮掩不住的尴尬。 “阁下,我向您表示祝贺。”新任的财政部长朝吕西安鞠躬,吕西安没有忽略对方嘴角微微下垂的表情,他清楚对方内心的尴尬和焦急,夏尔的不自在让他感到十分享受。 “亲爱的夏尔,我也要祝贺您哪。”吕西安皮笑肉不笑地朝上抬了抬嘴角,“之前我们在一个部里一起工作,如今又进了同一个内阁,看来我们之间的缘分还没有到头啊。” “我很荣幸能够进入您的内阁,”夏尔连忙说道,“请您相信我会用忠诚和汗水来服务您和本届政府。” 那你对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忠诚怎么办?吕西安在心里冷笑,这种廉价的忠诚类似于廉价的烧酒,价格便宜,但喝完酒的第二天早上可就有罪受了。他淡淡地朝夏尔点点头,同时思考着在下一次内阁改组的时候把夏尔·杜布瓦踢出去的办法——此人做记者的时候写了那么多反德的文章,或许把他派去柏林当大使会是个有趣的主意?说不定还会有一个热血上头的德国小青年愿意给这个“法国沙文主义者”来上一枪呢。 当他走到阿尔方斯身边时,对方熟稔地伸手抓住了吕西安的胳膊,轻声问道:“您和总统谈的怎么样?” “没什么可说的,”吕西安没有试图把自己的胳膊抽回来,“他不喜欢我,但是除了任命我以外他也没有别的人选。”除了吕西安以外,其他有望接任premier的候选人基本都卷入了巴拿马运河公司的丑闻当中,而吕西安作为和这场阴谋牵涉最深的人物,却用爆料的方式洗清了自己,成为了唯一从这场风波中安然脱身的人物,这实在称得上是讽刺,但这世界本来就是一场荒谬的闹剧,这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平平无奇的桥段罢了。 “那是个谨慎的人,目前他不会给我们找麻烦的。”阿尔方斯满意地点点头,“比起他,我们有不少更严重的问题要关心……我对此已经有了一点设想,等到记者见面会结束以后我们去您的办公室单独谈谈。” 吕西安并不意外阿尔方斯会在他任期的开始就试图操纵他,但正如阿尔方斯总在用“我们”的称呼来强调的那样,他们如今的利益是一致的。于是虽说心里有些不情愿,他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好极了。”阿尔方斯显得更满意了。 “那么我们现在去大厅里见那些记者们?”吕西安问道。 “在那之前,”阿尔方斯伸出手指,点了点吕西安在翻领上别着的那朵康乃馨,“您戴着的这朵花有些蔫了。” 他环视了一圈大厅,而后大步走到窗边,从花瓶里抽出了一支蓝色的玫瑰花。 “稀有的颜色,”阿尔方斯走回吕西安身边,小心翼翼地摘掉花茎上的刺,“和您的眼睛很相配——还有您的领带。”他将那朵花瓣已经有些蜷曲的康乃馨从领子扣眼里抽出来,扔在地上,用鞋尖把它变成一滩红色的泥,再把那朵蓝色的玫瑰插到了原处,“好极了。” 装扮完毕,在吕西安和阿尔方斯的带领下,整个内阁开始朝隔壁会见记者的大厅走去。吕西安用余光扫视了一下脚下,果然看到阿尔方斯每走一步都在身后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一个红色的脚印,如同谋杀案现场发现的血脚印似的。他小心翼翼地调整步伐,免得让自己的鞋底也沾上同样的东西。 他穿过通向会客室的那间大门,会客室被红色的护栏绳分成两半,靠墙的一边摆放了一排椅子,这是用来供内阁成员坐下拍照的;靠窗户的另一边则挤满了新闻记者,他们已经在那里架设好了自己的照相机,吕西安刚刚出现,他们就大呼小叫地向新任的premier喊出自己的问题。 “请等等,请等等,诸位!”吕西安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感谢你们在这样仓促的通知下及时赶来——不过让我们先拍摄内阁的大合照吧,等我们这些人都坐好,然后你们拍出了满意的照片之后,我会很乐意回答你们的问题的。” 记者们都配合地笑了起来,吕西安走到最中间的那一把椅子前坐下,他的左边和右边分别是财政和外交部长。这些椅子只够一半阁员坐的,因此剩下的一半需要站在后面,吕西安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到阿尔方斯站在了他的身后,居高临下地冲他微笑。他将头扭转向前方,而银行家则把两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当所有人坐好或站好之后,记者们举起闪光灯准备拍照,吕西安感觉到阿尔方斯微微抬起了右手,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了他的耳垂,轻轻挤了挤。他暗自咬了咬牙,希望自己耳后的鬈发足以遮挡住那两根不安分的指头。 闪光灯骤然亮起,吕西安感到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明亮耀眼的白色,忍着眼睛传来的酸痛感,他竭力让自己脸上的表情不出现变化。在这一刻,他忍不住地希望当德·拉罗舍尔伯爵在伦敦的早餐桌上翻开报纸的时候能够看到这张大合照,同时意识到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他用力保持这样的表情尽可能久,直到眼睛受刺激产生的泪意让他不得不把眼睛闭上。 白光终于散去了,吕西安·巴罗瓦张开眼睛,看向面前记者们那雨后春笋般林立而起的手臂,那些人的喊叫声冲进他的耳朵里,他感到阿尔方斯重新将右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这轻微的碰触让他产生了一种难得的安全感,让他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下来,显得更随意,更有自信。于是他主动地用自己耳后的头发蹭了蹭阿尔方斯的手腕——或许有这样的一位“特别顾问”,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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