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绕着凯旋门转了一圈,驶上了香榭丽舍大街,这条大道上坐落着不少富人们的豪华公馆,其中不少家的铸铁大门上都贴上了封条。显然,阿尔方斯在选择受害者的时候并不怎么在意他们的阶级地位,从这个角度来看,银行大王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平等主义者了。 吕西安看向塞纳河对岸铁塔的方向,铁塔上用来照明的电灯已经点亮了,在雾气中看上去如同一根直插入云霄当中的那玩意。最近的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自怨自艾,认为阿尔方斯从他这里夺走了太多东西——可直到今天看着杜·瓦利埃先生的棺材消失在泥土下面,他才意识到阿尔方斯实际上是对他手下留情了——银行家对于那些一直跟随着他的党徒都是如此的无情,如果不是还在乎吕西安,那又为什么会对他网开一面呢? 想明白了这一点,这几天里一直折磨着他的那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就立即消失了:自从发现自己失去了财产和政治前途,也失去了阿尔方斯的庇护以后,这种感觉就一直缠绕着吕西安。他发现自己如同一只养尊处优的宠物猫在咬了主人一口以后突然被扔到了大街上,一切过去习以为常的保障都失去了。 大多数人总是在失去某样东西以后才意识到它的可贵之处,吕西安也是同样——这些年里,他已经对阿尔方斯的支持习以为常,那就像是日常呼吸的空气一样,已经渗入到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至于他本人已经察觉不到这东西的存在,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自己用不着呼吸也能生存下去。 当初他第一次参加选举的时候,是阿尔方斯给了他竞选的经费——若是靠他自己,他该去哪里弄来几十万法郎?在议员选举激烈异常的时候,是阿尔方斯帮他挖出了对手的把柄,帮他在舆论上大做文章,方才奠定了胜局。在他想搞股票投机,购买工厂或是创办银行的时候,他的第一选择是去找阿尔方斯贷款,虽说银行家借机从他这里得到了不少的“抽成”,但平心而论,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连付这笔“抽成”的本钱和机会都不曾有呢!而当布朗热将军这艘大船沉没的时候,又是阿尔方斯给他在救生艇上留了个位置,让他不至于随着将军一起完蛋,反倒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大多数人只能在低级职员的位置上打转,若是没有阿尔方斯,他怎么敢奢望能成为内阁的部长?他之前在政坛里青云直上,人人对他客客气气,其中又有几分是看在阿尔方斯的面子上? 而他对于阿尔方斯也的确是有感觉的,至少在布朗热将军垮台以前,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向阿尔方斯征询意见,而不是德·拉罗舍尔伯爵。路易·德·拉罗舍尔是个好人,一个有道德,有荣誉的人——而阿尔方斯则不是——在内心深处,吕西安知道自己同样不是这样的人。比起德·拉罗舍尔伯爵,他更醉心于功名利禄,因此在良心和利益对抗的时候,最后占上风的总是利益一边。 对于吕西安而言,德·拉罗舍尔伯爵就像是教堂里的圣像——几个世纪的高贵门第让这位贵族成为了吕西安做梦都想要成为的那种完美的绅士,因此在面对伯爵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就试图隐藏起自己不堪的一面,如同在舞台上表演一样给自己带上一副沉重的面具;而在阿尔方斯面前,他完全不需要伪装,他可以像一本打开的书一样,将自己的贪婪,自私,虚荣和野心勃勃的一面完全展露出来,而阿尔方斯不但不会对他进行道德上的评判,反倒会帮他谋划,为他喝彩——这两个人如同天使长加百列和恶魔撒旦,对于凡人而言,自然是撒旦更具有诱惑力。 至于之前他因为德·拉罗舍尔伯爵的事情和阿尔方斯怄气,那更像是一种伪装被揭穿以后的恼羞成怒,并不代表他会为了伯爵和阿尔方斯闹翻——德·拉罗舍尔伯爵的那些荣誉和信条从来没给吕西安带来过什么好处,甚至连伯爵自己都倒霉在这上面,凭路易的才华,若是他不和保王党那群花岗岩脑袋的政治僵尸绑定在一起,将会有怎样的作为啊! 吕西安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都要和阿尔方斯恢复关系,这并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种需求。他一个人缩在马车里,车厢被黑暗和浓雾所包围,他需要一盏灯为他把前路照亮,他需要有一堵墙能够支撑住他的后背,让他不至于跌进咫尺之遥的悬崖当中去——在政治上,往往身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并不会是多么困难的事,他乐观地想,的确——阿尔方斯那天表现的很是决绝,但即便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这样的人,在情绪激动时候所说的话也是不能完全作数的。他会用最真诚的语气向阿尔方斯道歉,如果这还不足以让银行家消气的话,那么他就用自己的身体给阿尔方斯一点小小的“赔偿”——在巴黎呆了这么久,吕西安也明白了:对于这个名利场当中的玩家,身体和其它的资源没什么不同,无非都是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打出去的一张牌罢了。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有一张漂亮的脸,这是一张红桃K,若是现在不打出去的话,难道要让它烂在手里吗? 伊伦伯格家的府邸出现在前方,就在一个街区以外了,拉车的马的脚步似乎都变得轻快起来。他感到心情舒畅,在被阴云包裹了这么久之后,前方终于露出了一线曙光。他会重新得到阿尔方斯的欢心,他们会重新成为利益共同体,因此阿尔方斯的成功同样也是他的成功——所有人都认为他和阿尔方斯一起策划了这整个的阴谋,他已经担上了这样的名声,这没办法改变——但他至少也要从中得到相应的回报。也许他永远做不了参天大树,但作为一株藤蔓,他也能缠绕着最高的那棵大树,一路爬到所有人的头上去,到那时候,无论他们对他有什么看法,也得仰着头来对他说。 吕西安正是怀着这样一种激动而又期待的心情走进伊伦伯格府邸的前厅的,他站在光彩夺目的枝形吊灯下,要仆人去向阿尔方斯通报他的来访,然而对方的回答却大出他的意料——“阿尔方斯少爷不在家。” 一时间,吕西安弄不清楚这是实情,还是阿尔方斯不愿意见他的托词,在来的路上他可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若是阿尔方斯不愿意见他,他要硬闯进去吗?还是在前厅里大喊大叫一番逼着对方露面?可那样会不会适得其反?若是阿尔方斯真的不在家,那他会去哪里?是在俱乐部用纸牌和白兰地酒消磨时光,还是已经找到了新的猎艳对象?若是那样的话,难道他要像土耳其苏丹后宫里的妃子们那样争宠吗?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一扇通向侧楼的门打开了,一位女仆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自我介绍自己是伊伦伯格小姐那边的仆人,“小姐看到您在门口下车,她想问问您有没有空去她那里坐坐?” 吕西安犹豫了片刻,觉得自己还是不能白来一趟,“我很荣幸。” 那个女仆带着她来到了宅邸当中属于爱洛伊斯小姐的部分,进入了爱洛伊斯·伊伦伯格小姐的小客厅,这个客厅与宅邸当中的其他部分一样富丽堂皇,但少女的巧心给它添加的装饰又使得它有了几分高雅别致的韵味。 当吕西安进入客厅时,一位男客正在向爱洛伊斯小姐告别,那是一位橄榄色皮肤的绅士,像是西班牙或是葡萄牙人,留着一头黑色长发,一副拉丁区艺术家的气质。吕西安注意到了这位先生皮靴上掉漆的痕迹,白背心上的线头,以及黑外套上散发出的淡淡石油味道——显然他在来之前试图用石油擦去上面的污渍。这正是他三年前刚来巴黎的样子,巴黎永远不缺乏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千方百计地跳进这个名利场当中,以为自己是来黄金河里沐浴,却想不到大部分人都会在河里淹死。 “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吕西安坐下时说道。 “打扰?一点也不。”爱洛伊斯小姐做了一个手势,“这些艺术家们都是用来解闷的,和他们在一起能有什么正事?” “这样说来,您请我过来,是为了谈正事吗?” “我一直想要找您谈谈,但总是抽不出时间。”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在吕西安对面坐下,“况且阿尔方斯不希望我和您见面——他生怕我一时说漏了嘴,影响到他的那个’大计划’。”她嘲讽地笑了笑,“男人们总是意识不到,在保守秘密这方面,女人们可比他们有天分多了。” “这么说来,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您都知道?”吕西安苦笑了一下,“自然了,你们是个家族企业,您想必也是这个计划的制订者之一。” “您说的没错,”爱洛伊斯小姐承认,“我的确帮阿尔方斯制定了计划的一部分,在社交场合当中也有意无意地向外放出了一点紧张的空气——但我必须说,我对这个计划并没有阿尔方斯那样热情……即便我认为这是一个好的计划,但我依然有些疑虑。” “为什么呢?”吕西安问。 “因为我们这种人和您不一样——我们是犹太人,”爱洛伊斯小姐叹了一口气,“我们的祖先在瓦卢瓦王朝的时代就来到了法国,到现在算来也有三四百年了。如今我们说法语,有着法国式的名字,衣食住行和生活习惯都是地道的巴黎人派头,可在这里我们依然是异类,那些贵族们没了我们的贷款明天就只能去睡桥洞,可他们依旧连和我们握手都感到排斥。” “阿尔方斯的计划的确让我们赚了难以想象的钱,但这些钱来自于哪里?所有的社会阶层都受到了损失,只有金融家们赚的盆满钵满,而金融家大多都是犹太人——我们家是犹太人,罗斯柴尔德一家同样是,法兰西银行的股东一大半都是!我们这样做不是在给反犹势力提供弹药吗?难道我们不是自己坐实了他们控诉我们的罪状吗?” 她从小茶几上拿起一份报纸,吕西安认出来那是一份以反犹立场著称的右翼小报,“犹太人没有祖国,他们就像是一群寄生虫和病原体,迁徙到哪个国家,就把他们的疫病传播到哪个国家。他们信奉的并不是基督徒们的上帝,而是他们民族的偷盗的神,当他们在一个国家立足以后,就像是蜘蛛一样编织起邪恶的大网,吸干所有人的鲜血来肥润自己。” “亲爱的读者们,在你们的生活中可曾见到过一个用自己的双手劳动的犹太人?在工厂和田地里,有多少犹太工人和犹太农民?善良的法兰西人民将劳动视为光荣,可犹太人并非如此——他们视劳动为耻,反倒热衷于剥削别人的劳动,从别人的口袋里盗窃钱财!这是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本领。近期交易所发生的一切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肮脏的犹太人用他们的脏手洗劫了我们,而政府和议会不但不制止他们,反倒为了一点残羹剩饭就为虎作伥——有一天他们要为了这个而掉脑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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