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吓得脸色发白,毫无疑问,阿尔方斯是来和他算账的。不消说,这座府邸里一定有阿尔方斯的眼线,从时间来看,想必他刚一回府,消息就被送给了阿尔方斯。啊,这些仆役都是些吃里扒外的家伙,他这周就要把这些人通通换掉! 他环顾房间,想要找到某种可以用来当作自卫武器的东西。若是有一把手枪就好了,他应当在自己的抽屉里备上一把左轮手枪的,或者是在屋里的墙上挂一把剑。可这间精美的书房里只有绘画,瓷器,装饰和石膏像!于是他只能从熄灭的壁炉里掏出一根拨火棍,藏在写字台的抽屉里。 阿尔方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军队行进时的鼓点,让吕西安的心脏狂跳,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跳窗逃跑的冲动。而后脚步声在房门的另一侧停歇了,门从外面缓缓被推开。 “早上好啊,亲爱的吕西安。”阿尔方斯笑容可掬地走进房间,随手将帽子扔到一把扶手椅上,“这两天您跑到哪里去了?我可一直在找您哪。” 吕西安惊疑不定地看着阿尔方斯,对方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自然,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话,就是阿尔方斯的演技实在是超群绝伦。“我去休了个小的假期,”他咬了咬嘴唇,“您知道,嗯,最近我压力有点大……所以想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放松一下。” “那么我希望您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假期,”阿尔方斯笑的更开心了,“嗯,我相信证券交易所里的空气一定非常清新,而且对身体也有益——至少对某些人的身体有益吧。” 吕西安感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他的心脏,这只手不断用力,马上要把脆弱的心脏像一个气球一样捏的爆开了,“我不明白您这话指的是什么。”虽然话是这样说,但他的语调都稍微变得尖利了一些。 “都到了这时候了,我想我们也没必要浪费时间在这里猜哑谜了,”阿尔方斯从小茶几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橘子,在手里摩挲着,“昨天交易所里发生的那一场小风波,想必少不了您的推波助澜吧——报纸上登载的那些文件,您说是从哪里来的?” 阿尔方斯一下子摊了牌,这令吕西安惊讶之余也放松了一些,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尔方斯一眼,“既然您都知道了,那又何必再问呢?” “您甚至都不愿意否认一下?” “有什么意义呢?”吕西安耸了耸肩,大局已定,无谓再做口舌之争了。 阿尔方斯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您可真是个不中用的蠢货啊。” 吕西安感到脸上像被扇了一巴掌似的,一下子烫了起来,“一个不中用的蠢货让您破了产,那您说说您自己又是什么呢?”他立即反唇相讥道。 “您以为罗斯柴尔德夫人是什么仙女教母吗?”阿尔方斯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您觉得她会是一个比我更好的主人吗?或许您觉得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所以她或许拉不住牵着您脖子的狗链子?如果那样的话,您可就大大低估她了。” “至少她会把链子系的松一些,不至于像您一样要把我活活勒死了!”吕西安将椅子往后一推,就要站起来。 “坐下。”阿尔方斯做了一个命令的手势,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了,他下意识地就要坐下,然而膝盖刚刚弯了弯,他反应了过来:今时不同往日了。于是他将两只手按在桌面上,让自己重新站直,不但如此,他还挺起了胸膛,高昂着头,用挑衅的态度面对着阿尔方斯。 “我没有必要听您的命令,我们的合作结束了。”他用一种冷冰冰的语气宣布道。 阿尔方斯脸上的笑容愈发不羁,“您所指的合作是政治上的,经济上的……还是也包括‘其它领域’?” “够了!”吕西安感到自己的下巴都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他喊出声的时候差一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从地上提起那个旅行袋,把它扔在桌面上,“我感谢您之前对我的帮助,之前的几年我欠下了您不少的人情和金钱,因此您把这个拿走,以后我们两清。”他打开那个旅行袋,露出里面塞的满满的钞票,“这里面有三百万,您拿着这钱去美洲,去东方,或者去南极给企鹅们当银行家——随您的便。只是别再留在巴黎,别留在法国——如果您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话。” 阿尔方斯眼里的嘲讽之意愈发浓郁了,“这算是某种仁慈吗?我可以理解为——您心软了,并不想要我的命,是这样吗?” “随便您怎么理解。”吕西安将旅行袋朝阿尔方斯的方向推过去,“现在我们两清了。” 然而阿尔方斯却只看了那袋子里的钱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仿佛那里面装着的不过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片罢了,“Ambition should be made of sterner stuff(野心家是不应当这样仁慈的)。”他突然用英语说道。 吕西安感到这话有些耳熟,他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莎士比亚《尤里乌斯·凯撒》当中的一句台词,剧中的马克·安东尼在凯撒被刺杀后用这句话回击布鲁图斯对凯撒怀有野心的指责,“我真荣幸能被您和他相提并论。”他冷哼了一声。 “这话倒是没错,您充其量算是个麦克白。”阿尔方斯点点头,“把那袋子关上吧。” 吕西安合上旅行袋,“您到底要不要这钱?” “您喜欢绘画还是喜欢雕塑?”阿尔方斯突然问道,眼看吕西安不打算回答,他也不以为意,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如今市面上的画作价格都要高于雕塑,可在我看来,雕塑比起绘画要更加真实一些,毕竟一幅画作只能展现出某个特定的角度,可雕塑却能展示出物体的全貌。”他走到壁炉前,拿起放在上面的一尊吕西安的石膏小像,将正面对着吕西安,“就像是在生活中,有时候您所看到的真相,只是全部情况在一个特定角度上的投影,如果您换一个角度来看,那么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他将石膏像转了一个方向,“您觉得您昨天在交易所看到了什么呢?” “我看到巴拿马运河公司崩盘了,您的银行倒闭了。”吕西安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如他所预想的那般体会到复仇的快意,反倒是有些兴味索然,“我想这种事情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恐怕都没有太大区别。” “哦,倒闭!”阿尔方斯做了一个鬼脸,“有许多人听到这个词汇就坐立不安,他们把这视为耻辱。可在我看来,倒闭也不过是一种普通的商业操作罢了,就像是并购和重组一样……是的,我并不一定恐惧倒闭,因为倒闭也分为两种——赚钱的倒闭和赔钱的倒闭。” 吕西安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伊伦伯格银行的倒闭在我意料之中,事实上,甚至可以说——这是我一手促成的。” 吕西安感到如坠五里雾中,阿尔方斯究竟在说些什么啊?主动让自己的银行破产?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您在开玩笑。”他用一种确凿的语气说道,虽说他内心里远不如自己所试图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定。 “开玩笑?不,我虽然喜欢开玩笑,但这并不是一个玩笑。”阿尔方斯的声音懒懒地拖得很长,他看着吕西安的样子仿佛是一位生物学家正在打量解刨台上的动物,“您不会以为您的那些小动作能瞒得过我吧?您那些私藏起来的文件,难道我之前会不知道?” 吕西安吃惊地看着他,“您既然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从您那里把文件拿回来?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检验一下您忠诚的成色,”阿尔方斯做了一个鬼脸,“我不得不说,结果令我很失望。” “我很抱歉,”吕西安感到自己无论如何解释恐怕都显得空洞虚伪,但他还是忍不住要为自己辩白几句,“但我这样做也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上一点保险罢了,我敢说如果您是我的话,您也会这样做的!而且要不是您最近把我逼的实在没了办法,我也不会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的!您与其来指责我,不如想一想这是不是您自己的错!”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阿尔方斯轻轻用手指抚摸着石膏像的鼻梁,这动作让吕西安产生了一种自己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所以我才要把您逼的这么紧。” 吕西安感到一种混杂着恐惧的惊讶,这家伙发疯了吗?“您知道——可是,那为什么——” “因为我从您的背叛当中也看到了一个机遇,一个能让我对交易所和市面上的财富进行一次大扫荡的机遇。”阿尔方斯将那个石膏像从左手抛到右手,再抛回来,就好像那是一个网球,“您不明白?那好,我现在就解释给您听。” “在您拿到文件的那时候,很明显巴拿马运河工程的前景已经十分黯淡——按照当时的工程计划,这条运河直到地狱结冰恐怕也不会完成。我们或许可以在一段时间内维持泡沫,但经济规律就像是重力一样,这个泡沫总有一天会自我瓦解,空头会压倒多头——既然这样的话,我为什么不自己做空呢?” “这样做有两个难点:第一,我是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大股东,如果人们知道我开始做空这家公司的股票,那么就会引发踩踏式的抛售,因此我必须在表面上做多,而在实际上做空。” “从两年前开始,我就开始买入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但这些股票并非属于伊伦伯格银行,而是记在其它实体的名下:它们从伊伦伯格银行当中用极低的利率借来钱,用这笔钱来买股票——因此伊伦伯格银行付了这笔钱,但它得到的只是债权,连一张股票都没有得到。” “这件事情当然不容易保密,这时候您的作用就体现了出来——您和我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因此我刻意地把事情朝着这方面来引导,让我的同行们认为我被欲望冲昏了头,甚至为了您把自己置于破产的危险当中。” “所以您真的有个计划?”吕西安想起了自己两年前与罗斯柴尔德夫人的那场对话,她那时候对于阿尔方斯为了他就掏出几十亿来表现的将信将疑,“可您不是说,那都是为了我……” “您不是也说自己没有私藏巴拿马运河公司的文件吗?”阿尔方斯挑了挑眉,“怎么,难道您觉得世上只有您有撒谎的特权吗?” 吕西安感到苦涩又气恼,“原来您从那时候起就在算计我!” “而您应当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开始算计我了吧?”阿尔方斯伸手指了一下四周,“而我不但不和您计较,反倒给了您这一切,您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将石膏像放回到壁炉上,掏出一根雪茄,自顾自地点燃,“还是别谈这些无趣的话题了……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对了,我让我的同行们认为我变成了那种脑子一热就为了某个交际花烧尽家产的纨绔子弟,也许他们并不完全这么认为,但潜意识里必定都对我有所看轻,也对这件事放松了警惕——您是一个巧妙的伪装,我必须承认,就凭这一点,我在您身上花的这笔钱也算是够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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