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旅馆并没有装备自来水,于是吃过晚饭后,吕西安让人把热水抬上来倒进浴缸里。他往浴缸里撒上了一些盐和肥皂水来消毒,当他泡进热水里时,那种温暖的感觉给了他一种平静的满足感,热水划过他的皮肤,让他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手温柔的触感。那时他们并没有黄铜浴盆或是大理石的浴缸,母亲是在一只大木盆里给他洗澡的,她让吕西安坐在盆子里,用水瓢舀起水来浇在他身上,然后用毛巾把他温柔地包裹起来,毛巾上带着淡淡的玫瑰香水味道,而他从那时起就喜欢上了玫瑰花。 然而母亲早已经不在了,于是洗完澡之后他也只能自己用浴巾把身上的水擦干净。他坐在床边,一边穿衣服一边让自己的思绪四处飘散。阿尔方斯现在正在干什么呢?对于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他是否有所预料?伊伦伯格银行这艘大船正行驶在水平如镜的海面上,然而在航线前方的黑暗中,却隐藏着一座巨大的冰山,这位掌舵的舵手什么时候会注意到前方的危险呢? 啊,不,这样比喻并不恰当,在这艘大船前方的并不是冰山,而是隐藏在海面下方的水雷,而亲手布下这些水雷的正是他,吕西安·巴罗瓦。他已经尽了全力来说服自己这样做不但有必要,而且在道德上也不无理由——可其他人会不会接受呢?如果他们依旧将这艘船的沉没归咎于他呢?当几百万人倾家荡产以后,他们的怒火会全部落在阿尔方斯的头上,还是其中的有一部分会转向他?这样仔细一想,当时贸然去找罗斯柴尔德夫人改换门庭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可这还不是因为阿尔方斯把他逼迫的过分了吗? 他感到心头又燃起一阵无名之火,这种怒意像熔岩一样,随着心脏的跳动喷射,沿着他的血管流向五脏六腑。如今的局面当然是阿尔方斯的错,这个人的疯狂举动让所有人都处于危险的境地——这当然不是说他吕西安一点责任也没有,但若是细细分析,他所做的一切基本上不也是身不由己吗?既然如此,那么他不也是这出闹剧的受害者吗?也许阿尔方斯起初买进运河公司的股票是为了安抚其余的银行家,让他们不来针对吕西安,但到后来他还继续买进,这完全是为了盈利而进行的投机行为,他维持住这个巨大的泡沫是为了他自己,仅此而已,吕西安并不因为这个而欠他的什么人情。 这样一想,吕西安感到自己好受了不少: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他脑子里发生几次,而每一次他都是用类似的话术让那个名为“良心”的不识趣的声音闭上嘴。他下楼去前台要了一本通俗小说,回到房间里用这本书来消磨时光——他打定了主意在今天的晚报上市之前绝不走出这家旅店一步。 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他应当做什么?这个问题这些天里已经在吕西安的脑袋里出现了许多次,而随着时间的一步步前进,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迫切了——要不了一个月,阿尔方斯就会永远从他的生活当中消失,就像是德·拉罗舍尔伯爵一样,而阿列克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次造访。这座城市里住着几百万人,可有几个他能称得上是朋友的呢?在他的身边多的是下属,谄媚者和政治同盟,可这些人有几个他能推心置腹呢?过去的阿尔方斯可以,离开的德·拉罗舍尔伯爵也可以,可这两个人都被他亲手推开了。 有不少人曾经向他暗示过:他应当结婚,如果他能娶一个有门第的太太,那么既可以引岳家的势力为奥援,夫人也可以为他主持客厅和沙龙——毕竟一位单身汉的客厅是很难成为社交界的知名聚会地的。他又想起了爱洛伊斯·伊伦伯格曾经向他提出过的婚姻建议,等到下周,恐怕她若是还想要和他结婚,唯一的理由就是要在新婚之夜的晚上割开他的喉咙吧?时间不过是过去了一年,可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唉,不管怎么说,他并不爱她,因此即便两个人成婚,这场婚姻也不过是一种更高级的同盟关系。他不由得有些怀疑——难道真的有人因为爱情而结婚吗?在来到巴黎以前,他并没有体会过爱情的滋味,虽然曾收到过不少情书,但他那时候一心想的只是出人头地;而来到巴黎以后,他与阿尔方斯,路易或是阿列克谢之间的关系又掺杂了太多的利益,欲望和算计,或许在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某种温柔而亲切的友谊和信任,但这种感情要么早已经随风消散,要么就只剩下了没完没了的争吵,勾心斗角以及种种难堪的事情,正如海涅所说的那样:“我播下地的是龙种,可收获的却是跳蚤。” 如果他做出了不同的选择,那么会有不同的结局吗?若是他没有接待那位给他送来巴拿马运河文件的女士;或是当布朗热将军在选举的关键夜晚游移不定时,他的劝告能够更有说服力一点,那么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或许不会吧,人生的无数可能就像是从同一座山上发源的不同河流,或许路径不同,但终归是要注入大海里去的。 他想要得到地位和金钱,因为这对于他而言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必需,他无法想象那种平平无奇的一生——做一份普通的工作,娶一位普通的妻子,生几个普通的孩子,每周末带着他们一起去教堂,夏天坐火车去郊区的小旅馆度几个星期的假——那将是噩梦般的一生。为了避开这样的噩梦,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这很公平,甚至称得上是幸运:许多人付出了不菲的代价,可却根本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在这个世界上,公平从来都是少数人才能享有的奢侈品。 这一系列的想法弄得他有点疲惫了,于是他重新躺回到床上,随意地翻阅着那本从前台拿来的半旧的小说,那是一部书信体的作品,描绘了一个年轻的神父在良心,欲望和世俗利益之间被来回撕扯的痛苦经历。在吕西安看来,这书里所描绘的所谓挣扎简直幼稚浅薄至极,而作者的道德说教读起来也实在是虚伪,于是他不屑地把书扔在床头柜上,很快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了黄昏时分,这时外面的天空已经被阴云所笼罩,天空呈现出一种黯淡的黄色,如同是一场沙暴刚刚席卷而来。他打开窗户,涌进房间里的空气既冷又潮湿,下方街道上已经出现了点点的水迹,一场大雨就要来了。他打铃叫来侍者,要对方去街上把几份最大的晚报都买来,而他自己则忐忑不安地在房间里等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想要看到报纸上登载的究竟是什么? 几份报纸和晚餐被放在一个托盘上端了进来,吕西安完全无暇理会还冒着热气的晚餐,而是一把就抓起了放在最上面的那一份报纸,那是一份《巴黎人晚报》,是市面上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之一,引人注目的通栏大标题用巨大的黑体字印着——“巴拿马运河:欺诈,贿赂与谋杀”,而小标题则是“财政部长揭露运河丑闻”。 在标题下方则是一幅讽刺漫画:法兰西的象征玛丽安娜抱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婴儿,而一个有着鹰钩鼻子的奸商正从她手里骗走孩子的牛奶钱,扔进一个名为“巴拿马运河公司”的漏了底的储蓄罐里。而他和阿尔方斯的照片对称地印在了漫画的两边。 那些关于巴拿马运河的文件内容,几乎全部被登载在了报纸的头版新闻里,”这毫无疑问是当代的密西西比丑闻,”《巴黎人晚报》对伊伦伯格银行的所作所为口诛笔伐,“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在这场丑闻当中扮演了约翰·劳在十八世纪的那场丑闻当中的角色——这两位所谓的‘金融魔术师’,其实他们所施展的‘魔术’不过就是欺诈和盗窃罢了。”这份报纸通常采取的是一种中立的态度,因而这样的结论也就更具有说服力。 令吕西安松了一口气的是,在这篇头版新闻当中,他的名字是以一种赞扬的口吻被提及的,而自己的许多政敌都被指控收取了来自巴拿马运河公司的“特别费”,例如那位总爱唱高调的克列蒙梭先生,虽然天天在议会里表示要肃清议会和政府当中的腐败风气,可背过身去就收了巴拿马运河公司一百二十万法郎的“特别赞助”,这可真是清廉的榜样啊! “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现任的财政掌门人吕西安·巴罗瓦部长,在这桩丑闻当中扮演了一个值得尊敬的角色,当他的那些同僚们的名字都出现在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行贿账本里时,他不但没有收受贿赂,而且以一种大无畏的方式与自己的政治盟友割席,这样坚持原则的做法在如今的政坛里实在是少见。”《巴黎人晚报》的称赞甚至让吕西安自己也有些脸红,“而在最近这几周里,他遭遇了大量的攻讦和无端批评,却极具风度地保持克制,以一种堂吉柯德式的精神孤军奋战,维持着本届政府所剩无几的尊严——” 吕西安讽刺地笑了起来,他猜测着那些想把他赶出巴黎的内阁同僚在看到这篇新闻以后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在本届内阁的任期内,巴罗瓦部长展现出了强大的能力和高贵的政治风度,在利益冲突时,他总是将个人的追求放到一边,为了法兰西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而奋斗。” 另外几份报纸的口径大同小异,右派的报纸像是吃了过量的兴奋剂,不断提醒着读者们它们关于“犹太人阴谋统治世界”的说法终于应验了。《法兰西行动报》编辑的口吻简直就像是个被犹太人骗走了全副家当的倒霉鬼,吕西安甚至怀疑此人或许也买了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犹太人是个令人厌恶的种族,他们没有国家,也没有君王和领袖,如同细菌一样四处扩散,成为每一个被他们寄居的国家当中的寄生虫!他们假装承认别国的法律,但实际上却践行着他们的那一套原则:偷盗无罪,而欺诈有理!” “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正是这个骗子手民族当中出类拔萃的一员,”这份报纸哭诉道,“他和他的同僚们如同一只躲藏在巨大的蜘蛛网当中的蜘蛛,而构成这个蛛网的蛛丝则是欺诈,贿赂,盗窃和巧取豪夺!而这些蜘蛛们则把不幸的法国人民当作它们的猎物,吸干落入陷阱当中的不幸者的血来肥润自己!” 在报道的最后,编辑大人断言犹太人的目的就是要征服世界上的一切民族,而他们达成这个目标的途径就是霸占这世界上的全部金钱。“法兰西人民,团结起来!打倒这群投机家和流氓!”《法兰西行动报》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捍卫你们的财产!捍卫你们的国家!” 左派的报纸的口吻要显得冷静一些,《旗帜报》指出,这样的恶劣投机行为表明,“在资本主义走向垄断阶段的当今时代,金钱资本一旦形成,就必然转入金融投机的屠杀场”,而第三共和国是一个“投机家和冒险家的乐园”,这个国家的政府是“金融贵族集团手里的玩物”。而这一次的丑闻,则是“剥削者之间狗咬狗的争斗”,这些剥削者们吞噬了太多的社会财富,以至于到了现在,他们只能互相撕咬,“试图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充饥”。不得不说,这样的论断确实是颇具有说服力的:这场丑闻里哪来的什么正义和邪恶?实际上不过就是财阀之间的内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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