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拍了拍桌子,“我既要忙自己生意上的事,还有议会的事情,难道我能把从早到晚的时间都用在接待上吗?想要见我的人排着长队,如果他们每个人都像您这个冒失鬼一样随便闯进我的房间,那这里岂不是成了中央市场?请您出去吧,我现在不能见您!” 男爵说着就用他那肥厚的大拇指,用力按着桌上的电铃。 “我并不是您选区的选民……”吕西安连忙解释道。 “如果是为生意那就更不必谈了,我不会考虑一个闯进我房间的冒失鬼的建议!”杜·瓦利埃男爵转向那个刚刚进来的面带惶恐之色的听差,“请您带这位先生出去,告诉门房不允许他再来!” “我也不是为了生意而来的!”吕西安的声音也变得响亮起来,他一把拍开听差要来抓住他的手,显然也有些动了气,“我叫吕西安·巴洛瓦,我的母亲是玛格丽特·巴罗瓦夫人,您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听到最后这个名字,杜·瓦利埃先生像是触了电一样,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用混杂着惊愕和忐忑的表情看着吕西安,让那个要奉命将这个不速之客拖出去的听差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看着主人,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请您先出去吧,勒格朗先生。”过了半分钟,杜·瓦利埃先生终于平静了下来,朝着听差命令道,他脸上的充血开始逐渐消退了。 听差有些惊愕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板,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方才掉头出门,脸上依旧满是不可置信。 “您母亲……她还好吗?”房门刚刚关上,杜·瓦利埃先生立即迫不及待地问道。 “她三个月前去世了。” 杜·瓦利埃先生伸出双手,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眼角轻轻朝下耷拉下去,看起来有些颓丧。 “有什么办法呢!”他轻轻擦了擦眼角或许存在的泪花,“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老了,也到了陆陆续续退场的时候了……我还记得您的母亲,当年是多么明艳动人,每个周末整个连队的军官都去参加她的聚会,我们都精心打扮,胡子和头发上都抹上油,再喷上香水,只为了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所有人都羡慕您的父亲。” 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显然是回想起了当年的那些趣事。 “那时候我有着一副好嗓子,而您母亲的小提琴则是一绝,我们一起的表演是每次聚会的保留节目,我们表演过《青铜马》,《黑斗篷》还有《吉赛尔》里面的许多选段,在夏天的月光下,或是在冬天噼啪作响的炉火前……多美好的日子!” “他们有时候会把您也抱出来。”男爵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他伸出手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示意吕西安坐下,“您那时候还是那么小的一点,只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可是您还喜欢说话!连队里的每个军官都喜欢抱您,而您也就不停咿咿呀呀地跟我们说话,讲您在花园里又看到了什么之类的东西。” 他脸上露出慈爱的表情,“我们那时候都是一群单身汉,自然人人都喜欢您。” 可如今你已经不是了,吕西安想到来之前在《名人录》上看到的介绍——杜·瓦利埃男爵先生,银行家,国会众议员,与第十一代塞弗尔伯爵长女安托瓦内特·德·塞弗尔女士结为伉俪,有两位女儿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和阿德莱德·杜·瓦利埃小姐。二十年的时光给当年的龙骑兵中尉杜瓦利埃包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厚壳子,造就了如今的众议员,银行家,荣誉团勋位得主,杜·瓦利埃男爵先生。 “我记得你们当时在我眼里就像小山一样高。”吕西安露出一个羞怯的微笑,“我记得您的胡子是所有人里最漂亮的,而我当时就喜欢用手把它弄乱。” “是啊,是啊,您那时候真是个小淘气。”杜·瓦利埃先生将脑袋朝后一仰,靠在椅背的绿色天鹅绒上,“真怀念那时的日子啊……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您母亲,那是在和普鲁士人的战争结束之后不久,我去参加过您父亲的葬礼。” “我也还记得。”吕西安稍微低下头去,他看着橡木桌面上的花纹,脑子里回想着那个阴云惨淡的日子,教堂门前挂着大幅的黑纱,当他去亲吻父亲的棺材时,那棺木冷的像冰块一样。 “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杜·瓦利埃先生又叹了一口气,“如果我知道您的母亲的事情,我一定会去参加她的葬礼的……真是遗憾,我没有能在她临终前再见上她一面。” “我母亲给您留下了一封信。”吕西安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宝贵的信封,他将信封放在桌面上,用两只手推到男爵的面前。 杜·瓦利埃男爵脸上的笑容像是放久了的猪油一样,变得越来越粘稠,终于凝固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那个信封,似乎有些迟疑是否要将它拿起来,就好像已经预感到这个如今已经躺在坟墓当中的女人会对他说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 过了十几秒钟的时间,他终于下定决心拿起了信封。他将信封凑到从窗户里射进来的光线下,翻来覆去地看着,显然是在检查印章和火漆有没有破损。 吕西安压抑住自己的紧张,他打开火漆的时候非常小心,重新封口时候也是小心翼翼,除非用放大镜仔细去观察,否则根本没办法发现信封曾经被打开过。 杜·瓦利埃先生似乎终于满意了,他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裁信刀,吕西安险些长吁了一口气。 他紧紧地盯着杜·瓦利埃先生抽出信纸,才看了几行,杜·瓦利埃先生身上的肌肉明显就紧绷了起来,吕西安注意到,他抓着信纸的指节处都开始有些发白了。 杜·瓦利埃先生的目光沿着信纸不断下移,而吕西安注意到他额头上的汗珠也越来越多,过了半分钟,他突然抬起头来,这次他看着吕西安的眼神变得更加尖锐了,那目光扫过吕西安脸上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连中世纪的颅相学家都不可能观察的比他更加仔细。 他一定是看到了那一段,吕西安心想。 “——当我怀上这孩子之后,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这无疑是对乔治,我的丈夫的一次背叛。我希望这是他的孩子,可无论我推算了多少次,答案都是一样的,那段时间乔治去巴黎出差,而我们——” 吕西安轻轻将头往上抬了几度,又朝左边微微偏了偏,正好是那张照片里那当年骑兵军官杜·瓦利埃所摆出的姿势,这个姿势他自从知道了这封信里的内容之后,已经在镜子前排练了无数遍。 他用余光轻轻窥视了一眼杜·瓦利埃先生,他似乎从刚一开始的震惊当中恢复了过来,接着开始读起信来,时不时地又抬起头观察几下吕西安。 吕西安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任由男爵去打量,他欣慰地注意到,男爵那打量的眼神逐渐由怀疑变得确信,如同冬天里水面上的薄冰逐渐凝结成厚厚的冰层。 他将信纸折叠起来,放回信封当中,拉开抽屉,将信封放了进去,又从里面掏出来一个雪茄盒子。 “抽烟吗?”吕西安注意到,男爵的声音听上去亲切了不少。他原本还担心男爵会暴跳如雷地将他从房间里赶出去,看上去他的母亲赌赢了。 吕西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 男爵也不再客气,他从盒子里抽出来一支哈瓦那雪茄,用雪茄刀切下雪茄头,雪茄头落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消失在了墙角处的书柜底下。 男爵用两根手指夹着雪茄烟,由于抖动的太厉害,他折腾了许久才把雪茄点燃。 他将雪茄放在嘴里,用力吸了一口,吐出几个白色的烟圈来。隔着烟雾,他沉默不语地看着吕西安,似乎是在考虑下一步的打算。 又抽了几口烟,男爵将烟头上的烟灰轻轻弹在地上。 他有些迟疑不决地抬起头,又低下去,过了半分钟的时间,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您母亲……他告诉过您关于她写的信的事情吗?”
第3章 前程 “您母亲……她告诉过您关于她写的信的事情吗?” 吕西安听出了对方话语当中的试探之意,他将全部的精神集中在面部表情的控制上,用他所能发出的最自然的声音说道: “没有,先生。她写完信后才交给了我,并且嘱咐我务必将这封信交给您。” 杜·瓦利埃先生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接着打量起吕西安来,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柔和,甚至有几个瞬间还露出了些许慈爱的神色。 “我猜想……或许您来这里,是希望我能帮上您什么忙的?”男爵问道,“您母亲在信里希望我对您照拂一二,您是我老朋友的孩子,我一定尽力而为。” 吕西安看着杜·瓦利埃先生的眼睛,那双眼睛是与他一样的蓝色,与吕西安的眼睛不同的是,杜·瓦利埃先生的蓝眼珠里微微带上了些灰色,像是褪色的蓝色旧窗帘的颜色,他眼角的皱纹此时放松的舒展了开来,眼角微微向上翘起,似乎真成了一位慈祥的父亲。 吕西安在脑子里飞速过了一下如今的局面,杜·瓦利埃先生年近半百,膝下没有儿子继承他的姓氏和家业,只有两个未来将要嫁作人妇的女儿,如今看到这封信,想必会对吕西安另眼看待,多加提携,但恐怕他会做的仅限于此,毕竟杜·瓦利埃夫人出身名门,一旦这封信里的内容传出去,她断不会和丈夫善罢甘休。 “我今年春天刚从大学毕业,所以就想要来巴黎谋个出路。”吕西安虽说已经对此有了准备,但真的说出这些话来还是让他有些难为情,“然而我如今孤身一人,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朋友,也实在是没有门路,我不知道是否还应当在这里待下去……” 杜·瓦利埃先生大笑了一声。 “您当然应该在这里待下去!巴黎是世界的都城,而外省不过是在任何层面上都无足轻重的荒漠。在这里,只要一个人有野心,也有胆量,那么街上遍地都是黄金。您说您已经从大学毕业了吧?” “是的。” “那么您学的是什么?” “哲学。” “好极了,好极了!”杜·瓦利埃先生拍了拍手,“那么您想必在讲话的时候能引用几句维吉尔或是西塞罗的名言,这就够了,人人都会觉得您是个有学问的人,但要注意别显得太有学问,那么您就会被当作书呆子。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是蠢货,您只要表现的比他们聪明些,那么他们就会对您顶礼膜拜,可您若真是比他们聪明太多,他们反倒就要对您表示鄙夷了。” 他眯起眼,又抽了一口雪茄,舒服地向天花板吐着烟圈。 “那么您想要做什么呢?从军,来交易所做生意还是玩政治?” 不等吕西安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在我们那个时候从军是一个好出路,可自从小拿破仑皇帝倒台之后,一切就变了样子。”他一边摇头一边吧唧着嘴,“如今军队就是一潭死水,从和普鲁士人的战争之后,我们已经十几年没打过正经的仗了,军官们只能够论资排辈,靠熬年限向上升迁,毕竟官位就那么多,一个退休了才能够补上下一个,哪里像拿破仑三世皇帝那时候!先是去克里米亚打俄国人,之后又是在意大利和奥地利人较量,然后是东方的远征,再之后又是墨西哥战争!每次打仗都意味着大量的官帽子和勋章像下雨一样从天上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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