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红遍大江南北的时代,一去不回了。 时阔亭把雪糕递过来,宝绽要接,他没让:“我给你拿着,吃吧。” 宝绽左手打着吊瓶,右手的血管昨天让针头扎破了,肿得像个馒头,时阔亭逗他:“你小子算是我喂大的。” “少满嘴跑火车啊。”宝绽不认。 “上学那阵,”时阔亭把雪糕往他嘴上顶,“我少喂你了?” “才没有,”宝绽在雪糕尖上吮一口,“我都自己吃自己的。” “小没良心的,我爸给你开胯那阵,你天天疼得哭,是谁出去给你买零食,都忘了?” 宝绽斩钉截铁:“没有的事儿。” “怎么没有,明明喂过。” “没喂过。” “喂过。” “没喂……” “滚你妈了个大头鬼!”走廊上响起一嗓子,那中气,那亮度,一听就是应笑侬,时阔亭和宝绽对视一眼,赶紧出去把人拽进来。 “祖宗,”雪糕水儿淌到手上,时阔亭舔了一口,“这是医院!” 应笑侬横他一眼,挂断电话:“把人都累住院了,那铁公鸡还一毛不拔……”说着他看向宝绽,语气软下来,“好点了吗?” “好多了。”宝绽一见他就笑,应笑侬是他亲手领进如意洲的,漂亮、英气,唱的是青衣,下了台却一点也不女气,是他的宝贝。 “那混蛋老板还不肯出钱?”时阔亭问。 应笑侬摇头,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拍在宝绽床上:“钱没有,但出了套房,说是豪华别墅。” 时阔亭叹气:“钥匙有什么用,又不是房本,如意洲现在缺的是钱。” “先住着吧,”应笑侬去床边看宝绽,摸摸头,看看手,一见那只肿得猪蹄似的右手,立马翻儿了,“这哪儿来的实习护士,拿我们宝处练手呢!” 时阔亭边吃雪糕边犯愁:“再见不着钱,如意洲真挺不住了,水、电、杂七杂八,也不能总不给大伙发生活费啊。” 说到这个,三个人都沉默了。 如意洲剧团是时阔亭的爸爸、须生名宿时老爷子传下来的,往上数三辈儿,曾是内廷供奉,到今天满打满算有百十来年历史。剧团现在那个楼是租的,租约下个月到期,照眼下这形势,就是他们全上街去要饭也凑不上续约的钱。 “总有办法的。”宝绽攥着手,不肯放弃。 应笑侬和时阔亭看着他,那张脸苍白得不见血色,眉是含烟眉,眼是秋水眼,眉眼当中有一份倔强,他今年二十八岁,没有家,没有财产,没有未来,眼看就要被这个注定末路的剧团压垮了。 “先出院,”说着,宝绽拔掉手上的针头,“没钱跟这儿消磨。” 应笑侬和时阔亭赶忙拦着,一个抱腿一个摁肩,三个人把不锈钢床压得嘎吱响,这时背后有人咳嗽一声:“哎哎哎,注意一下影响!” 时阔亭回过头,见病床前站着几个人,都是他们团的,领头的是红姐,一脸坏笑:“我就说嘛,宝处这么好看,你们俩死光棍儿迟早得下手。” “去你的,”应笑侬翻白眼,“一个腐女拉低一团人的节操!” 红姐笑得更开了,露着两个小虎牙,很撩人儿。她是团里的刀马旦,岁数不大,全团跟她叫姐是因为有一回,大伙喝多了比翻虎跳,结果一帮老爷们没一个翻过她,就这么确立了她的江湖地位。 红姐旁边拎着一兜水果的光头是鲁哥,唱花脸的,在团里这些年粗活累活干了不少。 他俩后头是个小老头,六七十岁了,弓腰驼背一脸褶子,心疼得直跺脚:“快快,把宝处松开,别压坏了!” “邝爷,”时阔亭揉了一把宝绽的脑袋,“宝处不养了要回家,我和小侬不同意。” 邝爷是团里的老鼓师,在如意洲待了一辈子,跟时老爷子是拜把兄弟,平时大伙都敬着他,眼下赶紧在床上腾出一块地方让他坐。 邝爷和宝绽说话,红姐把时阔亭拉到一边,小声问:“钱还没着落呢?” 时阔亭点头:“怎么着,你有辙?” “我能有什么辙,”她瞧宝绽一眼,“这是累惨了,时哥,要我说散了吧,这年头哪还有人听戏,何苦自个把自个往死路上逼?” 时阔亭低着头,没说话。 “散了,”红姐说,“大家都解脱。” 时阔亭瞥她一眼,正要说什么,红姐的手机响。 她接起来,不大耐烦的样子:“喂,医院呢……宝处病了,我一上午都在这边……得了得了,回去说吧,挂了。” 时阔亭知道是她男朋友,家里也是唱戏的,读了个大专改行干汽修了,小伙子人不错,和团里大伙吃过几次饭。 “你有事先走。”时阔亭说。 “没事,”红姐把手机往兜里揣,刚揣进去又响,她掏出来一看号码,笑了,“孙子,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哪……” 时阔亭听她这语气,调了油裹了蜜的,眉头皱起来。不光他,团里几个人都往这边看,红姐瞧出大家的眼色,不尴不尬地背过身:“我们团长病了……行,那你等着我……哟,这还是句人话,那我等着你……嗯,二院。” 电话撂了,她捋了捋头发转过来,露出两个小虎牙:“那什么,我有事先走了,宝处,你好好养。” 大家都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有鲁哥摸着光头问:“红姐,你上哪儿?” 红姐上下把他瞅瞅:“红桥,怎么着?” 鲁哥笑呵呵的:“我听电话……是有车来接?” 红姐点个头:“嗯。” “能搭个车吗,”鲁哥很不好意思,“我这真是……着急去补货。” 鲁哥这几年开网店,卖女士内衣裤,也卖点小姑娘的头绳耳钉什么的,将将够养活一家三口。 “成,”红姐是个爽快人,也不怕电话里那位见光,“走了哈,宝处、小侬,哎阔亭,邝爷你给送回去!” 她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只留下一兜水果。应笑侬从后头踢了时阔亭一脚,拿胳膊肘比划床上那爷俩:“老爷子让宝处说动了,让给办出院。” 邝爷疼宝绽不是一天两天了,读书那会儿就什么都答应,现在老得直不起腰了,还是要星星不给月亮:“阔亭啊,我觉着宝处说得对,他身子在哪儿都是养,这医院太花钱了,咱走吧?” 时阔亭和邝老爷子大眼瞪小眼,半天没挤出一个“不”字,应笑侬看不下去了,狠狠捅了他腰子一把:“病例给我,我去办出院手续!” 宝绽就这么出了院,但他逃不过应笑侬的手掌心,那小子让时阔亭把邝爷送回剧团,自己打车带着宝绽直奔铁公鸡的豪华别墅。 别墅离市中心八十多公里,不通公交车,从最近的地铁站出来,还得走一个多小时。宝绽站在那扇说不清是奢靡还是骇人的大门前,和应笑侬打商量:“我说小侬,算了吧,从这去团里太不方便。” “正好你休息一段,”应笑侬掏出钥匙,“我在网上查了,这地方是园林级绿化,每个小时都更新空气指数,据说无人机一天巡逻三遍呢,比那破医院强多了!”
第4章 匡正到家已经半夜了,别墅区只有主路两侧亮着蜿蜒的路灯,柳林静谧,他把保时捷停进车库,从正门进屋。 刚换了鞋,手机响,他接起来:“喂,赵哥。” 叫赵什么他忘了,去年一次风投圈的聚会上认识的,搞TMT(1)项目孵化,同时也开发人脸识别技术,之前通过几次电话。 匡正边脱西装边听他说,这人手里有两家科技公司,初创没多久,被私募股权经理看上了,想收购,给的条件不错,但他本来想自己IPO,所以有点纠结,想请匡正手下人帮忙估个值,看怎么卖合适。 这种生意成交前一般都捂着,姓赵的能找匡正帮忙,说明很信任他,匡正就接下他这份信任:“没问题哥,你把公司财报和相关文件发过来吧。” 赵哥又说:“我有点急啊,老弟。” 匡正看了眼表:“明天一早给你。” 赵哥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咂了下嘴:“行,老弟,哥记下了。” “客气,哥。”匡正挂断电话,上楼冲了个澡,再看手机,两家公司一年半的报表已经发到邮箱,他开了罐啤酒,正要开工,突然发现这房子没电脑。 “我去!”他挨屋找,家是底下人过来搬的,想的很周到,柴米油盐、内衣内裤,连体感游戏都更新到了最新版本,就是没电脑,连笔记本都没有。 匡正给气乐了,这时候打电话过去教训也没用了,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开车回来看见对面邻居家好像亮着灯。 他拿上手机钥匙,穿着运动鞋和休闲裤出门,夜风微凉,送来桂花树的香气,让人莫名心痒。 一条马路的距离,邻居家一楼灯火通明,他摁响门铃,一抬头,桂花树就长在这儿,暖黄的路灯亮在翠叶间,投下一地婆娑。 等了一阵,没人开门,他又摁,看看表已经一点多了,还是没人开。他从台阶走下去,正考虑开车回公司,咔嚓,背后的门开了。 匡正回过头,那里站着一个男人,穿着宽松的大短裤,从台阶下看上去,一双腿修长笔直,像拿夹板夹过,漂亮得让人意外。 “你好……”匡正盯着他的腿,指了指自己家,“我是对面邻居。” 宝绽睡得迷迷糊糊,眯着眼睛:“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看灯亮着就过来了,”匡正往台阶上走,桂花树实在太香,有些熏熏然,“我工作上有急事,想借下电脑。” 宝绽临时住进来,除了医院的几件换洗衣服,什么都没有,正想拒绝,树影摇了摇,他看清了面前的脸,莫名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那天在如意洲,和匡正四目相对时,他已经有些晕眩,意识模糊了。 “我说……”匡正看他呆呆地盯着自己,不大自在,“电脑,有吗?” 宝绽下午收拾过屋子,卧室里有一个笔记本电脑,他猜是原主人的,没乱动。 “不方便的话,打扰了。”说着,匡正转身要走。 “等一下,”宝绽叫住他,这么晚了,这里离市区又远,“有个笔记本。” 匡正跟他进屋,在客厅沙发上坐下。 宝绽上楼去拿电脑,下来时听到匡正在打电话:“你们不是二十四小时送餐吗,这个地址怎么了……郊区我加钱,三百?五百!” 那边连连道歉,还是挂断了电话,匡正骂了一句英文,把手机扔到一边。 宝绽把笔记本放在茶几上,给他倒了一杯凉白开:“你没吃晚饭?” “吃了,八点多吃的,”匡正打开电脑,一边登邮箱下文件一边新建Execl表,“干到三四点的时候肯定饿。” 三四点?宝绽睁大了眼睛:“可惜我这儿没米没盐,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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