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叔到传达室填了单子,时阔亭再留下身份证、签字,才进入这个有六十多年历史的大剧团。 “好几年没见了,”郭叔感慨,“自从老爷子追悼会,你都成人了。” “是啊,十年了,”时阔亭寒暄两句,问了郭叔的家人、身体,然后说,“如意洲……这几年不太好。” “想来也是,”郭叔点头,“别说你们,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要不是有国家拨款,怎么养活这一院子人,这不,”他指着前头的行政楼,楼前的停车场上叽叽喳喳聚了一群年轻男女,“又到招聘的时候了。” 时阔亭经过这群排队等着交材料的年轻人,全是戏曲院校的毕业生,一个个眨着大眼睛看他,郭叔说:“往年你还来团里拉拉琴,你的《夜深沉》是小一辈儿里最好的。” 时阔亭跟着他走进办公室,不错的一间屋,有空调有茶台,他把大口袋放在桌上:“师哥,家里没什么东西了,一方老砚台。” 唱戏的人都讲感情,郭叔坐到办公桌后,没碰那个口袋:“阔亭,东西你收着,有什么事,跟师哥说。” 时阔亭在沙发上坐下,伛偻着背,两手局促地握在一起:“如意洲挺不下去了。” 郭叔没出声。 “市京剧团家大业大,我想能不能……”这是个非分之想,但时阔亭不得不开口,“把我们收编进来?就四个人,邝爷,你认识的,老鼓师!我和宝绽,还有一个唱青衣的乾旦,都有看家的本事……” 郭叔抬起手:“阔亭,”他低声说,“你如果想来,我就是这张老脸不要了,头抢地也让你有饭吃,但是如意洲……不行。” 意料之中,时阔亭闭了嘴。 “邝爷岁数大了,办他就是违规,”郭叔给他交实底,“宝绽也算是我的师弟,你先进来,踩稳了再办他,至于那个青衣,我知道,玩意儿不错,但是现在上头不鼓励男扮女装,我们这种正规院团,不用想了。” 时阔亭要的不是有碗饭吃,只是吃饭,他出去扛活、发传单、当服务员,就是给手机贴膜,也死不了,他要的是如意洲这块牌子不倒,他、宝绽、应笑侬、邝爷,大家还能在这块牌子底下并头唱戏! 从市京剧院出来,他仍拎着那个大口袋,坐上2路公交车回如意洲,偌大的筒子楼,废弃了似的了无生气,他拖着步子上二楼,长长的一条走廊,只有应笑侬一扇门开着,门里传来急促的说话声: “……邹叔,我是你看着长大的,我不跟你要八千万九千万,只要十万!”应笑侬在求人,“八万也行,就是你平时去缅甸玩石头的一个零头!” 时阔亭长叹一口气,疲惫地靠在墙上,大口袋从手上滑下来,落在地上。 “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朋友,邹叔,”应笑侬恳求,全没有平日里的傲气,“我从来没求过你,就这一次……我爸?” “是啊,”电话里邹叔说,“你别怪叔叔狠心,小铎,没有段总同意,我们这帮老家伙谁敢给你一分钱?” 应笑侬不说话了,攥着手机,那头邹叔连声叫着“小铎、小铎”,他把电话挂断,翻开通讯录,段有锡的名字赫然在列。 爸爸,应笑侬的内心挣扎着,点下那个名字。 父亲的身影有些模糊了,高高瘦瘦的,总披着一件老皮衣,嗓子嘶哑,年轻时走街串巷喊坏的,操着这样的哑嗓子,他揪着应笑侬的长头发骂:“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应笑侬被甩在地上,脸上是没化完的半面妆,不服输地喊:“反串不是不要脸!这是艺术,是国粹!” “什么艺术……”段有锡气得撸起袖子,随手抄着折叠桌往他身上摔,“让我查出是哪个王八蛋勾搭你去学这个,我弄死他!” “你先打死我!”应笑侬抱着头,在昂贵的雪松木地板上滚,“打不死我,我明天还去学戏!” “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段有锡开始咳嗽,咳得满脸通红,“你以为他们看着你笑是喜欢你?那是在笑话你!全世界都笑话你不男不女!” 嘟——拨号音响起,应笑侬反应过来,立刻把电话挂断,全世界都笑话你……好啊,让他们来笑话吧!年轻气盛的应笑侬想,我干脆就改名叫“应笑侬”,让全世界来看,等着他们来笑! “哎……”年少轻狂,今天的应笑侬看向窗外野蛮生长的杂草,只有一抹苦笑。 万融投行部57层。 匡正把段小钧叫到自己办公室,桌上放着一张A4纸:“估值,会吗?” 段小钧自学了《估值方法》,有概念,但没实操:“不太……有把握。” 匡正笑了,一个社会学菜鸟,有把握就见鬼了:“我把自己的估值模板发给你,”千禧这一单谈得差不多了,推介文件只是走个形式,“照着做,你北大毕业的,不成问题。” 被夸了,段小钧心里暗自高兴,这时匡正把桌上的纸翻过来,上头写着一个数字:“按这个数估。” 那是他和白寅午一起敲定的,满足三个条件,第一,离千禧的实际价值不远,第二,会比董大兴预期的高,第三,高得不离谱,还有后期叫价的空间,这种微妙的价格把控是多年行业经验积累的结果,不是简单的技术估值能比拟的。 但段小钧不理解:“老板,我觉得……还是不要给估值设定预先参照比较好吧?” 匡正靠向椅背,用扬起的下巴表示疑问,那个傲慢的样子很耀眼。 “千禧市值上百亿,不管是现金还是股票交易,这么大一笔买卖,”段小钧担心,“我们应该对市场负责,实事求是……” “少废话,”匡正听两句就烦了,“做完给Clemen,他看过没问题就下印,明天中午要成品。” 段小钧睁大眼睛,这个死线太紧了。 “董大兴跑到千禧的海南基地散心去了,我和老白得拿着文件过去跟他谈,”匡正指了指门,意思是让他出去,他还有一堆复杂材料要搞,董大兴拍板后,这笔生意才算是正式拿下,“明天下午的飞机,12点半从公司出发。” 也就是说,段小钧只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他看一眼纸上那个数,深吸一口气,颔首出去。 匡正的估值模板非常漂亮,用的是可比分析法,一共两个Excel文件,分别建了52和16个工作表,段小钧没直接套用,而是边分析边理解,结合之前书上学的内容,很快摸着了门道。 第二天早上八点,Clemen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内部系统弹出好几条通知,最上面一条是段小钧发的:“千禧估值1.0”。他看一眼发件时间,就在一个小时前。 Clemen挑眉,打开文件先看估值结果,在他预想的区间内,再看估值过程,无论内容还是格式都非常完美,是典型的匡正风格,他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妒意,嫉妒老板把自己的模板给了那个外行。 忽然,他目光一顿,快速在几个工作表之间翻看,接着拿起电话拨段小钧的号码,只拨了前五位,手就停住了。 这个估值有一个致命伤——没做溢价处理。 像千禧这样处于膨胀期的大型上市公司,买方为了成为有控制权的大股东,需要多支付30%左右的费用,这个溢出的部分被称为溢价,但在段小钧的估值里,看不到一处关于溢价的分析。 Clemen不意外,那小子的社会学脑袋里根本没装溢价这个概念,而匡正给他的是个标准可比分析模板,溢价不在估值过程中体现,要在估值结果的基础上单独计算,问题于是出现了。 这不是个小纰漏,但很难被发现,因为客户只关心公司能卖多少钱,根本不会去看枯燥的估值文件,但匡正会,Clemen缓缓勾起嘴角,把座机话筒扔回去。 随后,他在内部系统里回复:看了,可以,下印吧。
第24章 段小钧早上没回家, 窝到楼层会议室眯了一觉, 十点多回到办公区, 看到Clemen的回复, 把估值结果装进PPT,最后检查一遍, 去影印中心下印。 50份全彩文件, 活页装订,封面是万融制式的双子星大厦航拍图,十一点拿到成品, 他抽了一册往匡正办公室送, 边走边翻, 突然停住了。 Clemen盯着他,看他从VP室门口折回来,起身问:“怎么了?” “错了……”段小钧嘀咕。 Clemen心下一跳, 看了眼表,这时发现没做溢价处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手心微微出汗,他走过去, 见段小钧指着内页边缘装饰性的双色背景:“偏色了。” Clemen长出一口气:“偏色根本不算个问题。” 这时匡正从办公室出来,看他俩凑在一起, 问:“干什么呢?” “内页偏色, ”段小钧语气严肃,“黄色和蓝色是千禧的品牌色,我查了, 蓝色代表天空,是千禧的行业暗示,这么重要的细节,影印中心居然给我搞成了绿色!” “千禧不会发现吧,”Clemen看向匡正,“我们以前从没注意过这种……” 匡正看都没看他,问段小钧:“重印还来得及吗?” “我这就去影印中心,”段小钧斩钉截铁,“十二点半之前肯定给你拿回来!” 他说走就走,抱着那摞文件冲出办公区。 偏色是黄色颜料漏墨造成的,影印中心承认出错,但他们不只给M&A一家服务,让段小钧等着,段小钧能等,飞机等不了,他一屁股坐在工作人员的电脑前,连央求带发火,终于在匡正去机场前把重印的文件搬回来了。 Clemen陪匡正下楼,公司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白寅午坐在后座,匡正要上副驾驶,Clemen小声说:“老板,那……是我的座儿。” 匡正给他使眼色:“你上后头坐去。” Clemen看一眼白寅午,魂儿都飞了:“老板……” “Kendrick,”白寅午发话,“过来。” 匡正不情不愿,开门坐到他身边,Clemen把文件装进后备箱,坐上副驾驶。 车从金融街开出去,匡正没坐一会儿,掏出手机打电话:“喂,”他扭着身,有点背着白寅午的意思,捂着嘴,“今天不回去了,出差……” 车上就那么大点地方,白寅午和Clemen听得清清楚楚。 “明后天吧,冰箱里的饭别给我留……”匡正这两天不回家,得告诉宝绽一声,“知道了,不乱吃东西……挂了啊。” 电话放下,车里的氛围极其尴尬,不出匡正所料,白寅午果然损他:“是那个邻居?男的?” “对。”匡正没撒谎,理直气壮。 白寅午问前头的Clemen:“你信吗?” 一个顶头上司,一个上司的上司,Clemen无语凝噎。 “对了,”匡正打岔,“M&A改成姓氏笔画排序了。” 白寅午皱眉头:“这种小破事告诉我干什么?” “我研究了一下,”匡正不管他爱不爱听,滔滔不绝,“姓氏笔画排序非常科学,你记得原来汪总在的时候,每次排他和老王都费尽心机,以后没这种问题了,我建议在全投行部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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