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驶进半溪村时已经十二点过。十个小时前唐蘅从这里离开,蛙鸣犬吠,碧空如洗,四处生机勃勃。而此时,村庄和群山一起陷入黑夜之中,寂静得令人感到异样。 摩托车慢下来,老任说:“我家在前面,你喊李月驰来接你啊?” “……”唐蘅不知该怎么解释,李月驰并不知道他来了。 “他不是在石江做生意嘛,”老任又嘀咕一句,“你咋不去他店里找他。” “因为我们——”兜里手机忽然响起来,四周太安静了,以至乐声简直宛如雷鸣。唐蘅用力捏住手机,掏出来,屏幕上是李月驰发来的通话请求。 “……李月驰?”唐蘅恍惚地唤他。 “怎么了,”他的声音很平静,“我家信号不好,连不了4G。” “你在家吗?” “嗯。” “你可不可以,”嗓子有些痒,唐蘅咳了一声,“可不可以来接我?” 李月驰静了几秒,问:“你在哪?” “我在任东强家。” 李月驰又静了几秒。 然后他说:“等着。” 唐蘅递去两百块钱,老任连连摆手:“哪用得了这么多!顺路把你带过来嘛!” “您收下吧,”唐蘅说,“多亏有您。”否则他今晚还会做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也用不到这么多,五十,五十就够了!” “我没有五十的零钱。” “唉呀——”老任从唐蘅手里抽走一百块,“一看你就不是缺钱的人!李家是真不容易……我就多嘴一句,既然你们关系好,你就多帮帮他吧。” “好,我会的。”唐蘅认真地说。 “那孩子很懂事的,他爹妈也是好人,以前我想去矿上打工嘛,他爹喊我不要去,说是糟蹋身体得很,”老任倚着摩托车,低叹道,“后来他爹就真的病了,你说说……真是倒霉啊。” “是什么病?” “尘肺嘛,我们这好几个在矿上打工的,都是这毛病。” “李月驰他爸得的是尘肺?” “嗯,好多年喽,也是遭罪。” “……” 远处出现一枚小小的亮光,很快那光芒近了,摩托车的声音变得清晰。李月驰在老任家门外停车,喊了一声:“任叔,麻烦你了。” 老任迎上去:“麻烦什么!你这个同学才辛苦呢,这么晚还要来。”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而唐蘅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他望着李月驰,望着他的看不清颜色的T恤。像是匆匆套在身上的,这么冷的夜晚,他只穿一件T恤。没有夹克的遮掩,唐蘅才发现原来他比六年前瘦了太多,夜风一吹,那T恤的袖子和下摆就飞舞起来。 老任转身进屋了。唐蘅没动,仍然望着李月驰。 李月驰也沉默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唐蘅,过来。” 唐蘅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 “不是说了明天见吗?” “你为什么骗我?” 李月驰不说话了。唐蘅攥住他的手腕,只觉得很冷。 “上车。”李月驰说。 唐蘅坐在摩托车后座,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上。他太瘦了,瘦得脊柱微微凸起来,像一道枷锁硌着唐蘅的额头。唐蘅闭起眼,只听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脑海中出现李月驰向山崖倒退的画面,他突然意识到,也许李月驰真的那样想过,甚至,试过。 唐蘅哑着嗓子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李月驰嗤笑一声,“告诉你出狱之后混得不好,告诉你我是穷光蛋,告诉你我他妈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认了——然后找你借钱?有意思吗?” “不是……我不是说这些。” “那你说什么?” 唐蘅不语,只是双臂用力箍紧李月驰的腰,脸颊埋在他的T恤里。他的嘴唇在哆嗦,胸腔也快速地起伏着,他想他为什么不联系李月驰?为什么不找他?为什么六年前来了贵州却最终没来石江?还有为什么——为什么李月驰写下那句“你是湖水卷进我肺里”的时候他那么漫不经心,他问,怎么不是卷进你心脏?李月驰笑了笑说因为肺是很重要的器官。好,现在,现在知道了。肺是很重要的器官,他曾像湖水卷进他肺里。 摩托车停下,李月驰熄灭车灯,他们陷在纯粹的黑暗里。 “哭什么。”李月驰轻声说。
第10章 我道歉 唐蘅狼狈地抹了把脸,手心变得湿漉漉的,夜风一吹,分外冰凉。他知道李月驰的T恤也湿了,风吹上去是同样的冷,唐蘅想要伸手捂住那片泪痕,却被李月驰轻轻拂开了。 “是不是有人给你说了什么,”他的语气十分平静,“老任,还是别的什么人?” 唐蘅不语,片刻后止住哽咽,答非所问地说:“你这几年到底怎么过的?” “就那么过,”李月驰转过身去,和唐蘅拉开了距离,“你真这么想看,我带你看看。” 他说完便兀自向前走,四下黑得不见五指,唐蘅只好打开手机的电筒跟上去。这地方是白天走访时未曾来过的,虽然也铺了水泥路面,但坑坑洼洼,坡度又大,难走极了。李月驰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走在前面,甚至不需要灯光。 走了大概五分钟,李月驰停下,说:“到了。” 唐蘅举起手机,想借灯光打量眼前的房子,却听李月驰低低地哼笑了一声。 “你这个动作,很像鬼片主角进废弃工厂探险之前的动作,”他顿了顿,“不过这种房子对你来说也和废弃工厂差不多吧?” 唐蘅手一僵,慌张地收起手机。 他听得出李月驰的嘲讽和不满,尽管他不知道这情绪从何而来。 “月驰……”屋里传出一个缓慢而沙哑的女声,“小迪回来了?” “嗯,她找我有点事,妈,你睡吧。” “唉,你们也早些睡……” 李月驰应道:“好——”然后扭头说,“进屋动作轻点。” 唐蘅愣了两秒,问他:“小迪是你那个同学吗?”那个穿粉色格子外套的女孩。 李月驰说:“是她。” 他率先进屋,开了灯。唐蘅却还愣在原地,混乱地想,难到小迪经常夜宿在李月驰家?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想起那天饭局结束后小迪骑电动车来接李月驰时,脸上那几分羞涩几分期待的神情。 下一秒唐蘅抬起头,有了光,总算能看清李月驰的家。 然后他知道,李月驰又骗他。 李家不是砖房。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木质墙体是一种比猪血色更暗的棕色,仿佛笼着一层擦不掉的尘垢,以至于门框上红纸黑字的对联也是黯淡的。唐蘅跨过门槛,进屋,看见一捆木柴堆在角落里,水泥地面硬而脏,鞋子踏上去,发出沙沙的细响。 李月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在他对面是一台电视——唐蘅忽然意识到这个量词必须用“台”,因为那的确是一个立方体。他上一次见到这种立方体电视是什么时候?也许二十年前。 高高的房梁上挂着两块老腊肉,不知熏过多少遍,已经全然是黑色了,像两块炭。 “新奇吗?”李月驰说。 “……抱歉。”唐蘅知道自己打量得太明显了,可是这个地方令他实在装不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不应当是这样。他想象不出李月驰在这间房子里长大的情形。 恍惚一阵,唐蘅问:“你家没有危房改造?” “不符合标准,”李月驰说,“因为我念过大学。” “……” “我妈也问我为什么没有名额,”李月驰笑了一下,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没有念大学就好了。你知道吗?如果我没有念大学,而是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去广东打工,进个鞋厂或者塑料厂,受工伤断一两根指头,这个名额就能给我家。” 一阵瑟瑟的穿堂风涌进来,李月驰又说:“如果我没有念大学,也不会遇见你了。” 唐蘅退了一步,后背抵在粗糙的门框上。他有种错觉,这房子摇摇欲坠,而他也是。 “我弟的事你也知道了,是么?他生下来就是那样,不过身体健康,还算运气不错了,”李月驰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我也不是故意骗你,只是不想惹麻烦。” “……惹什么麻烦?” “惹你可怜我啊,”李月驰忽然起身,逼近唐蘅,“六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看见我就走不动路,你说你贱不贱。但是我后悔了,唐蘅——我不该招惹你的,我只是好奇。” 唐蘅倒抽一口气,愣愣地说不出话,也不敢看他的脸。 “我只是好奇你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我一招手你就过来了。现在,我道歉,可以吗?”他的语气渐渐变得轻柔,甚至可以说是诚恳,“我没有装可怜的意思,当然也没想从你这获得什么利益,我只是,好奇。” “李月驰……”唐蘅哑声说,“我,我们……” “我们就当这几天什么都没发生。” “你听我说,李月驰……” “昨天下午我叫你不许喝酒,你喝了吗?” “没——没喝。” “好,”李月驰伸手一拽灯绳,房间再度陷入黑暗中,“这是最后一个步骤,我答应你的。” 唐蘅猛地瞪圆双眼。 视觉完全失灵了。他的后背被门框硌得钝痛,嘴唇却在小幅度地颤抖。他能感觉到,李月驰缓缓缓缓地贴近了他,下一瞬,李月驰的指尖触到他的脸颊。他的指尖是冰冷的,带着粗糙的茧子,然后他的掌心也贴上来,力道陡然变大,他钳制住唐蘅的下巴。 他用力吻上来,嘴唇干燥,动作凶狠,简直像接吻能杀人而他的目标就是杀掉他。太疼了,可是因为疼痛所以唐蘅知道这不是记忆、不是梦境、不是发病时扭曲的幻觉。这是真的,李月驰在吻他,撕咬他。这竟然是真的。 唐蘅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觉得嘴巴麻了,下巴也麻了,整个人是空的。好像他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李月驰抽身后退时,被他一并带走了。 李月驰拍拍唐蘅的脸:“结束了。” “……什么?” “所有,”李月驰温声说,“唐蘅,你滚吧。”
第11章 空调 李月驰把唐蘅带到村委会门口,凌晨两点过,山村万籁俱寂。然后他利落地跨上摩托,左脚踩在脚蹬上,“嗡”地一声,发动机点火,直到此时唐蘅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李月驰!” 李月驰没有回头,语气很不耐烦:“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听得懂,就是因为听懂了——唐蘅想,这是他们的第二次告别。第一次是六年前,第二次是此时,那么第三次呢?今生大概再没有什么巧合能给他们第三次告别的机会。可是李月驰,李月驰叫他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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