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蘅捧着碗炒洋芋,没有吃,却感觉被噎了一下。 孙继豪看着他,学生看着他,就连齐经理也凑过来,非常热络地说:“唐老师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边海拔高,您习惯不习惯?” 唐蘅盯着黄灿灿的土豆,低声说:“是第一次来。” “哎!我们这边虽然经济落后些,但是风景确实不错的,”齐经理兴冲冲地,“这样吧唐老师,等你们工作结束了,我带你们去趟梵净山,天然氧吧啊——爬爬山,舒服得很!” “那倒不用,”唐蘅的语气显出几分冷淡,“齐经理,你知道的,我们有工作纪律。” 齐经理讪讪地笑:“那我们多不好意思,你们这么辛苦……” 孙继豪打圆场道:“没事,以后还有机会来嘛。” 唐蘅懒得听他们周旋,于是低头吃起土豆。他记不起上次吃这东西是在哪里——当然他确定是在武汉。可是武汉的哪里呢?卓刀泉夜市,粮道街,还是万松园?想不起来,那毕竟是六年前的事了。 时间过去太久,越来越多的记忆变得无足轻重。 一行人渐渐走到夜市的尽头,他们踏在石板路上,脚下是河水的暗流,每一步都发出空荡荡的回响。遍地是一次性筷子和纸盒,唐蘅听见某个女生提醒同伴:“小心哦,地上好脏。” “孙老师,唐老师,”齐经理走过来,指指前面,“这儿有一家石江土特产店,你们想不想看一下?” 孙继豪摇头道:“不用了,我们也没什么要买的。” “不买也没事呀,我带你们看看石江的特产,”齐经理满脸热切,“以前石江根本没有生产这些东西的厂子,都是各家做各家吃,也就这两年,澳门给我们提供了资金,厂子才开起来的。” “豪哥!”几个学生兴奋起来,“咱们去看看吧?” 孙继豪递来一个无奈的眼神:“师弟,你想去吗?” 唐蘅本该明白他的暗示——齐经理带他们去土特产店,也许是想借机送礼。然而刚刚的炒洋芋咸得发苦,仿佛生吞下一撮浸了油的盐,反胃感和眩晕感又涌上来。 一时间,唐蘅什么都没想,只点头说:“那就去看看吧。” 后来他回忆起这情景,总觉得是冥冥之中遭了报应——说谎的报应。 又走了大概五分钟,齐经理带他们拐进一条小巷,巷口有家不大显眼的门面,锁着门。 “诶?”齐经理上前,拨弄两下锁头,“平时不会这么早关门的,大家稍等啊,我打个电话问问。” 孙继豪说:“那就算了,也不早了。” “没事没事,我问一下——喂?你在哪啊?我这有几个客人,想来你店里看看嘛。嗯……要得,要得。” 齐经理挂了电话:“他马上就回来,刚才找他女朋友去了。” 众人无话,站在巷口等着。唐蘅扶了扶眼镜,在蒙昧的夜色中打量小店招牌,普通的蓝底白字,上面写着:石江土特产零售(总店) 就这还是“总店”么?唐蘅模糊地想,怕是只此一家吧。烤洋芋是吃不下了,四周又没有垃圾桶,只好拎在手里,那味道还一阵阵飘上来。唐蘅蹙着眉,迟钝地想,也许确实是高反了。 一道亮白的车灯自巷口*过来,电动车停下,上锁,一个瘦高人影向他们走来。齐经理说:“这是澳门来的领导,来我们这里考察的,今天刚到。” “啊,欢迎领导,欢迎。”那人和孙继豪握了手,然后掏出钥匙开门,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唐蘅。然而唐蘅却在听见他声音的一瞬间,猛地瞪圆眼睛。门开了,“啪”地一声,白炽灯亮起来,学生们鱼贯而入。唐蘅立在原地。这时齐经理说:“小李,这边还有一位带队的领导,唐老师。” 唐蘅下意识后退一步,脊背几乎贴住小巷的墙壁,很凉的墙壁。他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见对方“嗯”了一声,尾调上扬,似有迟疑。 他向他走来。 “唐老师?”他停在他面前,平静地问。他也许看清楚了唐蘅的脸,也许没有,他们之间隔着五六步的距离,而他的影子被拉长了,压下来。冷掉的炒洋芋的味道滚滚而上,唐蘅感到天旋地转。 “唐蘅,是你吗?”他说。 “……”唐蘅甚至不敢看他的脸,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李月驰?”说出这三个字像吞下一口极烫的水,从舌尖痛到胸口。 “是我啊,”可李月驰竟然笑了一下,利落地说,“没想到你又来贵州了。” 又。 又来贵州了。 果然说谎是要遭报应的。 唐蘅的喉结上下滚动,两秒后,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2章 SevenStars 这一吐可谓行云流水气吞山河,那混沌的几秒钟里,唐蘅怀疑自己的肠胃也拧成麻花一股脑冲出来了。 齐经理大惊失色:“唐老师哎!!!”说着就三步上篮似的冲过来,一把扶住唐蘅的肩膀:“唐老师?你没事吧唐老师?!”孙继豪也连忙凑过来:“师弟?” 唐蘅弓着腰狂呕,同时冲他们摆手示意,意思是离我远点。然而齐经理大概理解成“我快不行了”,于是声音都哆嗦起来:“小李,快快快——快叫120!唐老师高反了!” 孙继豪倒是冷静一些:“不至于吧,刚才还好好的……” 学生们听见动静,也从店里跑出来,又被孙继豪赶回去:“别在这围着!影响通风!”他俯身问唐蘅:“师弟,要去医院吗?” 唐蘅撑着膝盖,哑声说:“我没事,别叫救护车。”说完又开始吐,片刻后,勉强停下来。 其实也就持续了将近半分钟。 但是唐蘅确信,自己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么狼狈过。 原本挺括的白衬衫早已皱了,又因他一身冷汗,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吐得满嘴酸苦,眼泪横流,几缕碎发湿成一绺一绺压着眼皮,简直无法此刻有多难堪。 好在吐完这一通,胃里舒服了许多。唐蘅嘶哑道:“我没事,给我瓶矿泉水。” 齐经理忙把矿泉水奉上,也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 唐蘅一手撑着墙,一手灌水漱口。齐经理和孙继豪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过了几秒,孙继豪忽然说:“哎!我知道了,是不是晚上喝酒喝多了?” 齐经理:“唐老师喝了酒啊?” “喝了点白的,当时我看他啥事也没有嘛,哎,师弟你早说不能喝,我帮你挡了不就得了!”孙继豪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有些人是这样,喝酒不上脸,看不出来喝醉没有。” 齐经理听了这话,浮夸地拔高声音:“不好意思啊唐老师,我们这地方穷山恶水的,哈哈,喝起来酒就刹不住!” 唐蘅总算站直了,嗓子仍然是哑的:“你们进去看吧,我在这……待会儿,不用管我。” “诶,对,你在这缓缓,”孙继豪看向齐经理,“咱们进去吧。” “唐老师,你……”齐经理显然不大放心,一扭头,突然想起什么,“小李,你和唐老师认识啊?” 果然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那么孙继豪一定也听见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问。 唐蘅背对着李月驰,甚至不敢转身,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骤然缩紧,发出咯咯的战栗声。 李月驰笑道:“对,我和唐……老师,”他顿了一下,故意似的,语气加重了,“我们是大学同学,没想到在这碰见了。” “是的,”唐蘅转过身,仍然不看他的脸,“没想到。” “你们是——校友?”齐经理瞪大双眼,兴奋道,“这可太巧了!那你陪唐老师待一会!” 孙继豪站在一边,惊讶地扬了扬眉毛。 李月驰痛快应下:“没问题。” 齐经理和孙继豪进了小店,巷口静下来,只剩唐蘅李月驰两人。不过几秒钟,方才乱糟糟的空气和光线仿佛被瞬间抽走,四下里,尽是寂静和黑暗。 唐蘅仍旧望着地面,不抬眼,却知道李月驰望着他。 他们之间似乎填满了某种透明胶状物,挤压得四肢无法动弹,唯有视线能穿梭其间。唐蘅恍惚地想,他们六年不见。 李月驰忽然轻笑一声,随即抬腿向唐蘅走来,只走四步,他很瘦很长的影子便与唐蘅的影子交叠进同一片灰暗,仿佛亲密至极。 “唐——老师,”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带了几分玩味,“我把你恶心成这样?” 唐蘅不应,只觉得芒刺在背。他不想解释说我晕车了,尽管六年前李月驰对他晕车的毛病再清楚不过。这情形令唐蘅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觉得像做梦。他知道李月驰老家在铜仁石江县——但是怎么就这么巧? 李月驰又笑着问:“你来这儿干什么?”语气就像他们真的只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 唐蘅用力挤出两个字:“工作。” 李月驰“哦”一声,顿了顿,学齐经理的话说:“我们这地方穷山恶水,真是辛苦了。” 穷山恶水么?唐蘅分明记得当年他口口声声说,以后带你回我家,夏天的时候山里很凉快…… 唐蘅无言垂眼。挣扎了片刻,逼迫自己开口:“你有烟吗?”抽支烟,总比这么干站着好些。 李月驰问:“你抽烟?”这次倒是不笑了。 “我胃里不舒服。”唐蘅说。 “抽烟就舒服了?” “嗯。” “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我忘了,”唐蘅忽然烦躁起来,“你有没有?给我一支。” 李月驰的左手伸进裤子口袋:“黄果树还是红塔山?” “红塔山。” “哪个都没有。” “……” 唐蘅被噎了一下,反问他:“你不是抽烟么?” “戒了,”李月驰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手心空空如也,“在里面没得抽,就戒了。” 一瞬间,唐蘅沉默下去。 夜风像一盆冰水迎面扑来,令他打了个不显眼的寒战。他忍不住慢慢地扬起脸,目光一寸一寸向上攀爬,从李月驰的白色运动鞋的鞋尖,到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最后,到达他的脸。 那是一张任谁看见了都很难不看第二眼的脸。 六年前的很多很多个深夜里,他曾用湿热的手心重重抚过这张脸,这应该是取北方荒原野马的尾尖制成山马笔,蘸过最浓最浓深不见底的焦墨,一提一顿,工笔勾勒出漆黑的眼睫,笔直的鼻梁,和略微下压的唇角。他无数次打量过、抚摸过的这张脸。 六年不见。 李月驰迎着唐蘅的目光,平淡地说:“我是前年出来的。” “前年……什么时候?”他记得李月驰的刑期是四年零九个月。 “前年冬天,”李月驰说,“表现好,减刑了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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