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侧脸还是很像宋祁的,但是性格和家务活一点也不像,大概随了他妈徐一玲。 忙活了半天的宋师傅最终吃上了沈洲点的外卖。 白忙活半天的宋涸对此完全没有异议,他也觉得自己炒的土豆排骨没有外卖的干锅鱼香。 “以前觉得你是个奇怪的人,”宋涸低头扒着鱼刺,突然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你很不爽。” 沈洲没吃两口就放下了筷子,耸耸肩,语气欠揍:“不爽又怎样。” 宋涸本意是想先抑后扬说他点好话的,闻言顿时忍住了,抽空抬起头瞪他一眼:“现在看你还是很不爽。” 沈洲抽了纸巾擦手:“哦。” “不过,还是谢谢你。” 沈洲擦手的动作顿了顿,那小子依然低着头很认真地在挑刺,眼睛垂着,看不清神情。 并非第一次听他说谢谢,宋祁的葬礼上他的眼睛倔强地错开,在礼堂隐约的哭泣声中,那两个字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们的关系从来不对等,无论以多少个“谢谢”都无法填补上相差的空缺,只是,宋涸需要一再确认,确认彼此都会记得,这笔债始终横亘,永远不会烟消云散。 他说:“这几年……谢谢你。”
第4章 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宋涸的保姆工作做得积极又认真,尽管拖把坏了一把、碗碎了五个、衣服串色洗坏三件、拖完地害沈洲摔了两次狗啃屎……但是没关系,至少做菜有进步。 宋涸特地问沈洲要了陆以青的视频号,跟着学了几道家常菜。 陆以青的视频号不露脸,签名是一句“人生中的每一顿饭都要好好吃”,除了美食,还以契合菜色的文案以及好听的男声配音为特色,粉丝上百万,每条视频的热度都很可观。 置顶是一条家庭版西瓜奶油冰激凌的教学视频,上传时间是几年前的某个盛夏,点赞八十多万,宋涸随手点进去,屏幕里大头电扇吱呀转动和切西瓜的几个镜头将人一下就带进了夏天。 陆以青的声音随着电扇的风声轻轻响起,温和柔软,徐徐道来: “自入了七月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唐生热得晚上睡觉只穿一条裤衩,风扇还得开到最大才能勉强睡着。 他现在光是坐在榕树底下什么也不干,脸庞都能渗出细密的汗珠来。空气是闷燥的,热浪从地面窜起,他像一份摆在铁板上炙烤的牛排,只等食客取来刀叉,贴着滋滋热油一般往外冒的汗液生生割下,然后热气腾腾地被人嚼来果腹了。 面前的梨榕脸颊红红的,鼻尖挂着小汗珠,眼中那点水光显得格外潋滟。 他的嘴唇蘸了西瓜的汁水,又张开,露出雪白的牙齿,朝西瓜瓜瓤上轻轻咬一口。西瓜很脆,“嚓”的一声轻快断裂,被他含进口中。 唐生也张开嘴咬了口手中的西瓜。 瓜瓤的表面有一层沙沙的颗粒感,果肉很甜,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甜,然而口腔最初的感受其实是凉,一种沁人心脾的凉。 从未觉得西瓜这样好吃,和煦的凉意比冰冻的雪糕来得温柔些,但也足够攘除心中的烦闷,将奄奄一息的精神力唤醒。 夏天果然是要配西瓜的啊,他想,不吃一口西瓜,似乎整个夏天就白过了。” 故事告一段落,轻快的BGM衔接转场,陆以青以最后一句话引出西瓜奶油冰激凌的制作方法,视频的剪辑十分丝滑。 有条弹幕在问开头文案的出处,得到回答是出自一本《梨子与夏》的小说,于是有书迷闻声过来安利,不知怎么又扯到了博主的性取向。宋涸随意翻看了两眼,心说沈洲的朋友怎么会是同性恋,看起来也不像。然后退出去重新找了个辣炒花蛤的教学视频——能应付一日三餐就不错了,甜品零食看看就好,不必要学。 两周下来,沈洲的口味算是彻底被宋涸养废了,现在出门偷吃桶泡面都觉得是人间美味,回家吃饭还要提醒自己注意保护孩子的自尊心,一边昧着良心夸他有进步,一边祈祷今天的地板不会再让自己摔一个狗啃屎。 九月二号,周六,沈洲告诉宋涸他今天要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晚上会晚点回家,千万不要给自己留饭。 直接从林港市乘车到达海汀县,在一中门口聚集,当年的班主任兼政治老师尚在职,接他们进校参观学校的新风貌,然后再一起去墓园看望宋祁老师。 大家的穿着打扮看起来都很体面,当初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彼此都能生出几丝惺惺相惜亦真亦假的情分来。 变化是不可能没有的,毕竟相隔近十年,都是一群年奔三十的人了。 沈洲一路都很安静,有人打招呼就笑着互相调侃两句,听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再一次清晰地响起在耳边,飞速在脑海里搜寻名字主人的相关记忆,然后模糊一片。 他记不清当年班上总共有多少人了,此刻相聚也不过二十来号人,他走在其间,只以为自己走在一堆不相干的路人当中,只是大家恰好同路一段。 记忆里的海汀一中早已变了个样,校门口的大榕树变成了巨大的雕塑,操场的跑道大了一圈,铺了新的塑胶,食堂的桌椅大有不同,几幢教学楼和宿舍楼也全都翻了新。原本的墙壁和瓷砖,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沈洲对斑驳和青苔有种眷恋,现在那些全都不见了,一起都干净得几乎能反光,他低着头往前,不敢停留太久,连同倒映里自己的那张脸也感到陌生。 那个叫刘明阳的语文课代表总在他身边转悠,不知为何要跟他凑近乎,扬着一张浮夸的笑脸过问他的近况,问他从事什么职业,过得怎么样。 沈洲说自己是自由职业,以“还好”二字敷衍过一切。 同行的队伍里有谁喊着:“听说我们的语文课代表现在是个大作家了啊!” 于是十几张嘴跟着恭维起哄,刘明阳摆摆手哎呀一声:“也就出了两本冷门书,算不上作家,业余爱好而已,本职工作还是个公务员。” 在人群一声声“苟富贵,勿相忘”的玩笑话里,沈洲由衷地对他说:“恭喜你。” 沈洲想起当初,自己还羡慕过刘明阳周末能上作文辅导班,羡慕他能听各种讲座,羡慕他书桌上总是厚厚堆叠的名著。 刘明阳的家境富裕,成绩也很好,各科都要拔尖。 宋祁给沈洲的作文分数一旦比他高,刘明阳就要抱着写作大全的辅导书看一整个晚自习。 “我会向宋老师证明,我比你更好,”刘明阳曾对他说,睥睨的神色高高在上,“即使老师可怜你、偏心你。” 一直到十年以后的今天,宋祁的墓前,刘明阳献上两本书,鞠躬郑重道:“宋老师,学生来看你了。” 沈洲站在人群外围默默看着,明白了他的企图,却也只是望着墓碑上的“宋祁”二字怔怔出神。 其实从始至终,刘明阳的一切都比沈洲好,根本就不需要证明什么,他们二人本就是云泥之别。 刘明阳看过的书比沈洲丰富,写过的练习比沈洲多,他对写作阅读是像兴趣爱好一样单纯的喜欢,不像沈洲,有所企图。 刘明阳的胎教说不定都是儿童寓言故事,可沈洲做过最早的阅读理解,是小学三年级父母的离婚协议。 当时的沈洲连字都认不全,凑近“离婚”二字看了又看,无法从命题中体会出喜怒哀乐,也感悟不到高大上的中心思想。听完大人对“离婚”二字的解读,沈洲只觉得爸妈分开也挺好的,省得天天吵架打架,吵得他耳根子疼,打架还免不了遭殃。 九岁的沈洲被判给他爸,他妈再婚,他爸外出打工,他在乡下老家跟爷爷沈良友过。 沈良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父母每月给的抚养费都被他拿去抽烟喝酒打牌,饭要沈洲做,活要沈洲干,打牌输了还对沈洲动手,沈洲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骂还口,打还手,两眼一瞪谁怕谁,一老一少谁都看不顺眼谁,一碰面就鸡飞狗跳。 沈良友唯一一点值得夸耀的,就是他早年曾当过村里的干部,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念过高中的知识分子,家里有一大堆队上下发的课外书,有名著有绘本有小说,大多上了点年份,全都堆在电视柜的下面。 沈洲谈不上喜欢读书,只是无聊,没朋友也没玩具,白天放学干活儿写作业,晚上总算空闲下来,又不知道该干嘛,正是调皮的年纪,睡太早又睡不着,电视机被沈良友霸占放着闯关或相亲,这些他都不喜欢,只能看那些书打发时间。 以前他只知道土里的庄稼几时播种几时采收,圈里的鸡鸭一天要吃掉多少饲料,煮饭要煮几把米供两个人吃刚刚好,炒菜的时候板凳要放在灶台的哪一方才不容易摔倒…… 后来从书里知道,原来世界很大很奇妙,人生不只是柴米油盐和饲料……他觉得读书还不错,自己总算找到事儿做了。 升上初中在镇上读寄宿,那时差不多已经把感兴趣的书翻了个遍,为了找点儿事做开始写东西,写日记或者编童话,没人看没人读,买不起新的作业本就找旧教材,蚂蚁小的字把纸张上空白的地方都占满。 那时他把文字当朋友,因为没有朋友。 高中去了县里一中,那之后开始有人重视他写的东西,名叫宋祁的语文老师给他的作文打最高分,拿到课堂上全班朗读,把班上唯一的演讲大赛参赛名额留给他。 他觉得文字能让自己得到注视,像干涸的土地遭逢一场雨。 校园小道的林荫遮天蔽日,他总是一个人走在那条连接着教室、食堂和宿舍的小路上,那条路漫长而弯曲,像蛇吐的信子一样,将他卷裹入腹,令他喘不上气。 沈洲并不排斥人际交往,他对自己的一切都很坦诚,父母离异、家境贫寒,在他看来像是得了一场经久不息的重感冒,稀松平常。但大家对他都过于小心翼翼或歇斯底里,怜悯和恶意都不是他想要的,也没人愿意在奔波劳碌的高中时光耗费心思探究他的心理,大家都行色匆匆。 他习惯了一个人存在,也能自得其乐。即便肚子疼买药吃成了药物过敏,沈洲独自在校外诊所挂盐水,也能笑自己身上的疹子像田里的癞蛤蟆。 他没想到宋祁会来看他,给他带了一盒糕点铺子里可口的草莓小蛋糕。 深秋的天有些冷,宋老师的笑容很和煦,守了他两个小时,关心他的语文成绩为什么又下降,替他把输液管捂热,又请他回家吃饭。 宋老师的善意众生平等,他看人时只是看人,无关性别、身世、成绩等一切附加的东西,看着你时,你就只是你。 沈洲知道自己只是被佛光普照,但还是忍不住想,身边有人时原来是这种感觉。 沈洲输完液跟他回了家。 宋老师的妻子姓徐,热情又漂亮,他们的孩子叫宋涸,只有七八岁,叼着棒棒糖伏在书桌上写作业,手旁是沈洲上次考试的作文撰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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