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弦和老师坐在窗前的沙发上谈天。 “还写东西吗?”老师问。 闻弦局促地笑笑:“没有了。”他在单位里写的最多的就是各种报告和材料,跟文学半点不沾边。 或许是闻弦已经被纳入“受信任”的范围了吧,在那反复的“文学”以外,老师终于开始对他聊起些别的事情。 起初,他说这座县城规划的糟糕,房价高昂,交通混乱。后来,他说教学生涯中的种种不愉快,学生愚钝,同事庸俗,领导缺少慧眼。再后来,他谈起自己家庭的烦恼,婚姻失意,儿子远走。 他原本或许只是想开个小口子,点到即止,但他的嘴巴不受控制,话语如冲破闸口的水流那般,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闻弦惊讶地发现,聊生活的老师,和那个聊“文学”的老师,像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他不再从容自若,而锱铢必较,不再云淡风轻,而愤世嫉俗。他的词汇是那么丰富灵活,远比那些“美”“诗意”要运用得熟练。他怀着绝对真实的情感,仇恨自己被困在县城的失意一生。 老师说得最多的,就是他的儿子。 儿子三十多了,常年在外,不知道在打拼什么,弄不出个名堂。 但是,他不允许别人说儿子不好。 闻弦坐在他身边,耐心听着,渐渐觉得困惑。进门时,午后阳光从窗户照进,整个沙发都灿烂至极,现在日渐西斜,房间里重新黯淡下来,于是显现在闻弦眼前的,只是个低矮的衰朽的老人。 弯曲的背,皱褶的脸颊,后脑勺上,雪白的头发已经秃了一块。 另一边,踏入社会,进入工作岗位后,闻弦的生活也在逐步推进。勤恳做了五年的图书管理员,对升职有些许微薄的企盼,与领导和同事关系不远不近,相安无事。 二十六岁时,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女孩。对方是同城一家私人公司的出纳,和他同龄。两人接触了三个月,觉得可以继续发展,于是确认了男女朋友关系。 闻弦和女友都不是性格特别的人,相处平静如水,也少有争吵。有时候实在寡淡,女友也会说他“没劲”,闻弦只是笑笑,不还口。 由于工作原因,他有机会接触到庞大的书籍资源。每日推着推车上下来回,为还书归档,为新书编码,贴标签,空闲的时候,也会自己借来读。或许是为了弥补自己与文学写作分道扬镳的惭愧,他读书广博,非常勤奋。 久而久之,书籍的不断输入,间接为他打开了一种视野,重新看待过去的回忆。 他发现,老师的那些“金科玉律”,其实是早已被前人反复陈述的观点。 老师会写些文章,寄去发表,闻弦常常帮忙做校对。小县城里的三流杂志,封面过时,内容混杂,在旅游美食,两性内容和电器广告的空隙里,印几篇格格不入的短文做补白。 文章究竟如何呢? 无聊的文人牢骚,老生常谈的伤春悲秋。 更因为字里行间的怨愤与酸腐,而显得四分五裂。 他在老师身上,看见了庸常。 闻弦只在心里想了一想,随即为自己的苛刻感到羞愧。 老师,真的老了。 而且随着日升日落,变得越来越老。 闻弦二十八岁那年,池老师七十二岁。他还记得,那年冬天,起初和煦温暖,如同早春三月,一场雪后,温度降至冰点。 除夕前一周,老师因为腹痛进了医院急诊。 当时闻弦刚好放年假,带着女友回来见了母亲,相谈愉快。他计划着,来年用积蓄为母亲买一份医疗保险,如果没有问题,婚事或许也该提上日程。 得知老师病倒的消息,闻弦匆匆赶去医院,在病房门口,他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动静不小。 “……怎么办!”一个很响亮的男声。 “可以!可以!”老师的声音也很用力。 闻弦有些迟疑,没有立即推门,片刻后,里面出来个男人,个子中等,体型富态,他推了一把挡在前面的闻弦,大步离开了。 房间里,池老师半卧在病床上,也看见了门口的他,不禁有些失色: “噢,闻弦啊。” “……老师。” “你还没见过吧?”老师说,“那是……我儿子。” 闻弦听他说过很多遍“儿子”,这是头一次面对面碰上。 “他来看望您吗?” “是,是。听到消息,马上就回来了。”老师立即说,“他就是平时不着家,其他挺好的,人也精神。” 闻弦不知道该怎么回,他看见房间里有些乱,便动手帮忙整理。掸平被褥褶皱,叠好外套,收拾脏衣服。床头柜子上,药瓶东倒西歪,一沓纸张压在底下,被茶杯里的水渍沾湿。 闻弦将那沓纸抽出来,擦去水渍。 这些纸他很熟悉,是稿费单。小县城的杂志,付款流程却异常繁琐,须作者、校对、审阅等相关人员签字,送至杂志社审批,然后发放稿费——一般有二三十块钱。 闻弦以前帮老师签过这种单子,但不多。因为校对无足轻重,有没有都一样。 老师看着他手上的单子,好一会,才说:“噢,我都要忘了这件事了。” “您生病,记不起来也应当的。没必要为这费心。”闻弦安慰。 “既然你来了,顺带帮忙签了吧。写我名字后面就行。”老师有些颓然,“这些都是你经手的,我放心。” 闻弦不疑有他,拿起笔附身在床边柜上签字。纸张因为沾了水,还没有干透,黏连在一起,他小心翻了前几张,果然都是自己校过的稿子。 恰好护士端着金属托盘进来:“患者做检查了,家属先出去。” “诶,好,好。”闻弦来不及多看,手上匆匆签完底下最后几张。 老师的眼睛,一直落在他签字的手上。看着手腕转动,水笔在纸面上留下清晰墨迹,一张不落。 目送学生走到门口,老师忽然说:“闻弦啊。” 闻弦回头:“怎么了,老师?” “要不,你忘了吧。” 闻弦不明所以。 老师含糊嘟囔着,就像自言自语:“忘了我讲的那一套。” 半个月后,池老师因为胰腺癌去世。 发现的时候已经晚期,没有什么救治可能了。 一个月后,有人找上门来,让闻弦还钱。 他们将一份复印文件扔给他:“你保的人是畜牲,你不要也做畜牲。” 那文件是一份债务担保书,条目清晰刁钻,逻辑滴水不漏。欠债人叫池鹏飞,而纸张末尾,担保人那行,明明白白写着自己和老师的名字。 如此清晰,崭新。闻弦甚至能回忆起自己落笔时,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 这份担保书,就夹杂在那沓稿费单里。 在最后的半个月,老师始终没有告诉他。 他与老师一起,成为了池鹏飞的债务担保人。 老师过世后,他成为了池鹏飞唯一的担保人。 池鹏飞消失无踪,他成为债务顺延的偿还者。 池鹏飞。 即使表现得那么超然物外的父亲,也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如鲲鹏一样,攀缘上人生顶点。 最初,闻弦总是想不明白,现在他已经不去想了。因为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他从前却总不愿承认。 吾敬吾师。 而老师,其实只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俗人。
第3章 右腿被打断那天,是闻弦这辈子问过最多“为什么”的时候。 人的身份,只要和“债”扯上关系,就没有别的东西什么事了。索债的人只要钱,不论是欠债人还,还是担保人还,不论他是真的穷凶极恶,还是无辜清白,是主动,还是被哄骗,也不管对方的人生会不会就此终止、毁灭。 他们只要钱。分毫不差,连本带利。 池鹏飞欠了三百万,借款来源复杂,黑白两道都有。这只是目前的金额,数字随着时间推移,还会与利息一道,马不停蹄地往前狂奔。 很快的,闻弦开始失去了。 最开始,老师的旧屋被银行拍卖,池家所有的财产都被抵款,池鹏飞生死不知,音信全无,闻弦被要求承担全部保证责任。 接着,陆续有人去闻弦的单位闹。 他们很明显只是被雇佣的喽啰,拥堵在门口,坐着躺着,倚着趴着,喊着哭着,只要让场面够热闹,够难堪。 不出一礼拜,周边一圈的人,都知道文化馆里有个叫闻弦的图书管理员,欠了别人三百万不还,还在死皮赖脸地上班。 第二周,领导给闻弦结完这月工资,示意他回家休息。 闻弦很着急,努力解释其中的缘由。 领导听到一半,让他别说了:“谁都不想的。已经弄成这样,你体谅一下,懂吗?” 月底,单位收回了分配的房子。乡下的母亲不久后因为意外中风而入院,原本计划着三十岁前可以结婚的女友也离自己而去。没有因此入狱似乎已经是值得庆幸的事。 小小县城,东西南北,方寸之地,遇到什么事情,几个早晚的工夫,每条河道便已知晓。 有闻弦这么个人,很不好,千万不要沾上。人们或许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小心避让开。 母亲病情没有好转,转入了重症室治疗,费用一天三千,不能停。闻弦几年工作的微薄积蓄不过杯水车薪,踌躇再三,他将家里的房子挂牌出售了,因为着急,甚至没有卖到一个好价钱。 病,债,普通人最怕的,无非就是这两个字。 一天半夜,闻弦在医院旁的小路上被人堵了。事情很简单:要他还钱。 既然面对银行催款,闻弦无法拿出表明自己不知情的有效证据,那么当根本不讲道理的人上门时,他又有何还手之力。 口头辩驳之辞怎么抵得过白纸黑字,恭谨周全的道歉也换不来真金白银。 “还吗?”对方问。 “我不会还……”闻弦还在抗辩,“这不是我欠的钱,我不会还。” “还吗?” “……不还!” 带头的拍了拍他的脸,乐了:“你还挺有种的嘛。” 很荒诞吧,活了二十多年的人了,居然还不懂欠债还钱的道理。对方可没有问第三遍的耐心,动手让他明白这个道理。 “为什么?”直到最后,闻弦似乎还想不通,“我根本不认识他,我……我从不会……为什么?” 他们的回答很随意: “因为你没有一个好命。” 没有一个好命,具备狡猾机敏心性,避免自己掉入陷阱。 没有一个好命,生在富裕之家,有资本掷金如土。 没有一个好命,认识到真正的好人。 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你没有一个好命。 闻弦靠在墙根,待了很久,才拖着断腿,沿着墙壁一点点挪到尽头,然后拐弯,经过大门,花坛,来到医院前的台阶。或许是他变得太矮了,岗亭里守夜的保安有滋有味地打着掼蛋,只觉得窗明几净,四周景象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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