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予心听话地放进嘴里,没一会儿整个口腔里都麻麻的,疼痛果然缓解了点。早餐做好,他没心情也不敢吃,怕好不容易缓解的牙齿又疼起来。 “附近就有口腔医院,等会儿去检查一下。”陆天华急着出门,随口叮嘱了他两句。 陆予心捂着脸,说话都变得有些不清楚:“大周末的你要去哪儿?我都疼成这样了,不能陪我去医院看牙吗?” “去谈生意。多大的人了,看个牙还要大人陪?又不是做手术。” 陆予心倒不是真想让他陪,就是每天看他忙得不着家,找个借口问问。 以前陆天华跟柳韵在一起也是这样,一周都不一定能见次面,现在跟李素萍还是这样,看来没骗他是真的忙。 陆予心不满地“哦”了声:“那你把钱转我微信。” 陆天华看了他眼:“上周不是刚给你转了两千生活费,花完了?” “你都说了那是生活费,这是医药费,不一样。再说,上周给猫做手术就花了一千多。” 陆天华轻声叹息:“要多少?” “再转两千吧,现在看牙可贵了。”陆予心跟亲爸丝毫不客气,“不够再找你要。” 陆天华把钱转给他,临走说:“不行让小澈陪你去,口腔医院不远。还有,赶紧把你那猫弄走,吃个饭桌子上都有猫毛了!” “知道了,你要迟到了!” 等陆天华离开,饭桌上又恢复了安静,陆予心吃不下东西,喝了杯牛奶就上楼了。 过了两分钟,李澈也站起身来:“我吃饱了,先上楼了。” “小澈。”李素萍今天格外沉默,此时却叫住他。想起刚才陆予心提到生活费,她犹豫着问:“用不用妈妈也给你转点生活费?” “不用,上次发的奖学金还有。” 李素萍的脸上刚露出一丝欣慰,下一秒便被他的话浇熄。李澈说:“何况我不想花别人的钱。” “妈妈怎么是别人呢?”李素萍着急地解释,站起来时眼里泛着泪光。 眼下她没工作,李澈很清楚她的钱是谁给的。他说的不是李素萍,是陆天华:“那钱你留着吧,我自己有。” 李素萍知道他的性子:“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都是给你攒着的,等攒够了钱,你就可以……” “知道了。”李澈打断她的话,“我先上楼了。” 李素萍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心情复杂。 作为母亲,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儿子过分懂事了,她甚至希望李澈叛逆、顶嘴,跟陆予心一样张口就找大人要生活费,而不是现在这样寡言少语,克制得简直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 可是晚了,从转学开始,从十四岁的那个雨夜,甚至从更早,就晚了。 从那场无妄之灾降临到他们家开始,一切都晚了。
第27章 智齿 李澈回到房间,那只白猫瘸着腿过来蹭他的裤子,被他无情抱走。 过了会儿,白猫哀怨地叫了声,跳上桌子,卧在了高高摞起的书上。 不愧是陆予心的猫,跟它的主人一样会黏人。李澈无奈地看着它,这次却没有赶它走。 他从书包里抽出一张试卷,薄薄的纸张,密密麻麻的题目,一张又一张,一套又一套,陆予心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眼里只有刷题吗? 笔如千斤重,提不起放不下。桌脚堆着高高的、几乎和桌面持平的两摞书,身后的书柜里挤满了笔记和卷子。 陆予心说的没错,他只会刷题。 他的人生没有那么多选择,只能靠着这一本本书往上爬,没日没夜地爬,拖着身上的泥沼和无数恶语流言,只有站在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那些滋生的罪恶才能被暂时甩在身后。 “那不是精神病的儿子吗?” “你们知道吗?精神病是会遗传的!” “那他以后不会也……?离远点吧,万一突然发病打人怎么办?” “有病不应该去精神病院吗?怎么咱们学校还收精神病呢?” “快走快走!离远点,晦气!” …… 李澈下意识攥紧卷子,眼中晦暗不明。 尽管知道回忆过去没有意义,但那些声音还是会时不时响起,也许再过几年就会忘记,也许会缠绕他的一生,永远挥之不去。 更不容忽视的是,那些都是事实。 李澈拿起笔开始做题,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他知道李素萍没说完的话,等攒够了钱,他就可以离开,永远地离开,再也不用回这片泥淖地。然而去哪里呢?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开。 离开…… 这不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吗?没日没夜地刷题学习,写不完的卷子和作业,一张张压在肩膀的成绩单,每天五个小时的睡眠,不都是为了那一天么? 可为什么会犹豫呢?这里明明早已没有任何牵绊。 真奇怪啊。 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陆予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李澈,陪我去看牙,我不知道口腔医院在哪。” 某种真相似乎正在接近,可惜他只来得及抓住一团模糊。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李澈莫名烦躁,连带着语气也有些烦:“你没导航吗?” 门没反锁,陆予心很不客气地开门进来。他牙疼得厉害,只能按着脸缓解:“陪我去呗。” “没空。”李澈甩了句。 陆予心瞥见他桌上的空白试卷,又看看趴在书上的猫,把猫抱起来说:“那你陪我去。” 白猫发出“嗷”的一声抗议,从他怀里跳走,又重新趴回李澈的试卷上。 “凭什么啊。”陆予心哀怨,“在你房间才呆了几天就跟你这么亲!” 猫趴在试卷上不肯起来,懒懒地闭着眼睡起觉,李澈抽了两下卷子没抽出来:“能不能把你猫抱走?” “不能。”陆予心双手抱在胸前,模仿着他平时的口气,“你自己没手吗?” 李澈:“……” 竟然学得很像,连陆予心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这一幸灾乐祸就遭了殃,微微缓解的那点牙痛又溢满他半边脸。 陆予心用手指去戳,轻微缓解之后胀痛更严重了,他又去戳,如同饮鸩止渴。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李澈陪他,只是觉得人生第一次去看牙,应该是件挺有纪念意义的事。 有纪念意义的时刻,不应该自己一个人。 “去不去?”因为疼痛,陆予心说话都没力气。 李澈看了眼卧在卷子上的猫,又看看陆予心,放下笔站了起来。 “走吧。” 人生有很多事一旦成为过去,就再没有改变的机会。比如考场上的一份答卷,某场重要比赛的投球,某个下午落在他们家的无妄之灾。 还有那个雨夜,他亲手拨通的报警电话。 人生也有很多无法预测的事,比如猫会突然跳上桌子,天会突然降一场暴雨,陆予心会突然敲开他的门。 “疼几天了?” 躺在口腔医院的观察椅上,头顶的白炽灯亮得刺眼。陆予心眯起眼睛:“三四天吧。” 医生查看过后道:“最里面那颗智齿发炎了,挺严重,得拔了。” 陆予心躺在诊治椅上如待宰的羔羊,这种感觉很不妙:“疼吗?” “会打麻药,不疼。” 他从小牙口就好,从未看过牙医,对拔牙的概念还停留在小时候电视剧里血腥又残忍的画面。 医生的话总是带点欺骗性,陆予心又问了一遍:“真不疼?” “麻药过了以后可能会有点不舒服。”医生是个中年人,看起来经验颇丰,“先去拍个片子吧。” 拍完片子,又等了会儿,似乎没什么问题,医生才问,“早上吃饭了吗?” 陆予心被灯晃得眼晕,随口说:“吃了。” 始终安静站在一边的李澈突兀地开口:“没吃。” 医生转过身,夹着消毒棉球的手顿住:“到底吃没吃?” 陆予心躺着往上斜了一眼李澈,悻悻地说:“没有。” “那不行,拔牙前要适当进食,防止过程中出现低血糖和昏厥。”医生又放下手里的工具,“要不你下午再来吧,中午回去吃顿饭。” “吃不下。”陆予心疼得直哼唧,“不能直接拔吗?” “那我可不敢,万一你低血糖可就麻烦了。” 低血糖,还真有这种可能,陆予心想起他第一天过来时,赌气没吃晚饭低血糖饿晕了过去。 被医生强制赶出来吃东西,他哀怨地看着李澈:“你干嘛总拆穿我?” 李澈说话一如既往的难听:“怕你把自己作死。” 陆予心竟然从他的刻薄里听出几分关心,只是他还不确定那是否算得上关心,还是自己想多了。 半上午,路边的早餐摊已经收了,陆予心难受又矫情,这不想吃那不想吃,一排饭店都没能入他眼的。 “想吃上次那家阳春面。” 在学校附近,离这儿好几公里,不值得特意跑一趟,所以也就是想想。 最后买了两个包子裹腹,边走边吃,吃完正好回到口腔医院。 漱口,消毒,麻醉,拔牙,一气呵成,只有最后一步多花了点时间,医生说的智齿的位置长得有点刁钻。 打过麻药的口腔里没什么痛感,咬着棉球的嘴里感觉怪异,陆予心坐起来,慢慢适应这种奇怪的感觉。 “你这颗智齿位置不好,样子还挺好。” 闻言,陆予心转头去看那颗智齿,血淋淋的,露着一点白色的齿身,躺在褶皱的纸巾里像刚从肚子里剖出来的婴儿。 咬着棉球,说话含糊不清,他说了句什么,医生没听清。 陆予心又艰难地重复了一遍:“我能把它拿走吗?” 这是他第一次拔牙的战利品。 “可以,我帮你冲洗一下。” 牙医觉得这要求挺奇怪,但也不是第一个这样要求的客人。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自封袋,很郑重地用镊子把那颗漂亮的智齿放了进去。 陆予心说了声谢谢。 李澈在诊室外的凳子上等他,拔完牙陆予心右半边脸肿得像被蜜蜂蛰过,一直用手捂着。 他忽然觉得让李澈陪他来是个极其错误的选择,因为他现在又丑又狼狈。 那颗牙齿在他手里紧攥着,只是用来纪念,李澈也是纪念的一部分,等以后他回想起来第一次拔牙,可能会想起这颗牙齿和李澈。 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纪念。 那李澈呢?会记得吗? 过很多年还会记得吗? 人的记忆是有限度的,总是优先记得重要的人和事,无论怎么想,他们都不应该在彼此的记忆里停留太久。 想到这里,他心中隐隐有些酸涩。 “李澈。”陆予心停下来,喊了声他的名字。 李澈回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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