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澄跳到路心面前,路心不关心什么奇怪声音,转身走了。 应小澄跟在他身后,“心心,你不是在外婆家吗?我正要去找你。” 穿黑色棉衣的路心双手插在上衣兜里,露出的脖子和面孔雪白。黑色卷发因为太长,看上去毛茸茸,声音清稚冷淡,“有事?” 应小澄从来不是有事才找他,他一直是没事也找,想找就找。 “没啊,我怕你找我。” “没找你。” “那我找你好了。”
第8章 汉人过年从腊八开始。 腊八过后,村子里的年味儿一天比一天浓,那也是路心在西北过的第一个年。 小年祭灶,二十四扫尘,大人们为过年忙个不停,应小澄一个小孩儿也忙得团团转。 路心经常不能理解应小澄,比如祭拜灶王爷。 “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民间传说灶王爷会在腊月二十三这天上天庭述职,向玉皇大帝禀报这家人一年来的善行恶举,来年福与祸就看灶王爷说不说好话了。 应小澄对这民间传说深信不疑,就像美国小孩儿相信有牙仙子。 杨娟祭灶按习俗供奉甜食,他偷摸供奉宝贝。学校奖励他的作业本,铅笔,橡皮擦,他不舍得拿来用,祭灶的时候偷摸塞在灶台上。 忙完自己家,他还要跑到路家去。 路心冷眼看他鬼鬼祟祟,怕被大人发现,将几根铅笔塞到灶台上,塞完再挤到自己身边来,松一口气地说:“这样就好了,灶王爷一定会帮你们家说好话的。” “铅笔?” 应小澄解释:“把自己最宝贝的东西给灶王爷,老师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灶王爷连吃带拿,肯定不会跟玉帝说我们坏话了。” 路心一直知道应小澄脑袋里装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但每次听见他的一些奇思妙想,还是会疑惑他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西北过年有一大传统风俗,叫社火。 这是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曾在某个时期被禁演,到80年代才重现民间,但也已经变得和最早的意义不同。 现在的社火更多是一种民间的文娱活动。每年春节各村各户会自发组织社火队,有踩高跷、舞狮、舞龙、扭秧歌、跑竹马等等,十分热闹。 应小澄过年要是不看一场社火表演,过完正月十五他嘴还噘得能挂油壶,所以社火队要不来村里,应禾勇还得带他去找。 万幸的是今年社火队会来村里,只是队伍刚进村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孩子们得骑在大人的肩膀上才能看见社火表演。 和不情不愿被带出门的路心相比,应小澄全程都很激动,看见认识的角色还要拽路心的衣服,让他也看看,“心心你看,那是许仙和白娘子。” 路心兴致不高,但也没想扫应小澄的兴,勉为其难陪他看完社火,再和他一起回去。 - 瑞雪兆丰年。 去年差不多就是下完瑞雪的时候,路心被路家夫妇从县城带回来。应小澄还记得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路心是哑巴,他也这么认为。 现在就感觉好像是一眨眼,路心突然从天而降,陪他一起长大。 “你是不是长高了?” 路心两手插在棉衣兜里,垂眼站着不动,睫毛很长。应小澄踩在雪地里,用手在他头顶量。 是真的长高了,已经比他高一点。 冬天路面冰雪未融,人走在上面,鞋底会咯吱响。 应小澄陪路心出来透气,突然听到很多咯吱声,扭头看见是王庆几个孩子,穿着厚实的棉衣,缩着脖子慢慢走过来。 “喂,走不走?” 王庆一到路心面前说话就会变成这样,奇奇怪怪。应小澄感觉他在模仿路心,但是又没有掌握精髓。 “走什么?”应小澄问。 王庆突然鬼鬼祟祟,“去看疯老头在搞什么鬼。” “他又怎么了?” “阿贵说昨晚疯老头家闹得特别凶,我们看看怎么回事。” 应小澄一下想起了有一次,他也从疯老头家听见很奇怪的声音,不过他一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去不去?不去胆小鬼。” 应小澄不会中这种激将法,只是担心王庆他们没事找事,招惹疯老头。 “他不跑出来就很好了,反正怎么折腾都是他自己的家。” 王庆翻白眼,“不去算了。” 几个人怎么来的怎么走。 应小澄看着他们的背影皱眉,快看不见了再扭头对路心说:“心心,你透完气就快回屋吧,外面冷,我看看他们去,他们要是欺负疯老头就不好了。” 应小澄转身跑走,去追王庆他们。 疯老头的屋子白天一般不会有什么声音,安静得好像里面没有人。但据住在附近的阿贵等人说,最近疯老头总在晚上发疯。 大人们通常不会多管闲事,只要疯老头待在屋子里,不跑出来,他想发疯就发疯,没人愿意跟疯子计较。 孩子们也不是要跟疯老头计较,实在玩心重,没有真怕过什么事。 到了关疯老头的屋外,两个擅长爬树的孩子先爬上去,挂在树上往院里看。应小澄蹲在一旁盯着他们。 王庆站树下问:“看见什么没有?” “没,也没看见疯老头。” 应小澄说:“可能他在睡觉。” 没人搭理应小澄的话,树上的人说:“地窖是打开的,不过看不到里面……欸,他出来了。” 树下的人听到这耳朵全竖了起来,想听听声音。不过疯老头的声音没听见,倒是听到树上人嫌恶的声音。 “噫!呕——” “咋了?” 挂在树上的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干呕,不敢再看了,从树上爬下来。 “你们看到什么了?” “疯老头在吃老鼠。” 除了应小澄,所有孩子同时发出一声拖得长长的,“噫——” 有孩子光听这句话就想吐了。 应小澄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为什么吃老鼠啊?” “你傻啊,他是疯子,疯子发疯哪有为什么?”王庆骂了两句,似乎被恶心得恼火,转身走了。 转眼就剩应小澄还站在树下。他没有特意爬上去看一眼,只是比起恶心,要更觉得不舒服。 疯老头虽然被关在屋子里,但村里每天都会有人给他送吃的送水,不然他早该饿死在里边。 可如果有吃有喝,他为什么吃老鼠?还是真像王庆说的,疯子发疯没有为什么。 应小澄摸摸心口,又揉了揉眼睛,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想到如果疯老头的爸爸妈妈还在,看到这样的事,心里一定很难过。 他转身跑回家,从厨房里找出两块馍馍,想到疯老头是大人,可能不够吃,又多拿了半块锅盔,再风风火火跑回那棵树下。 为了爬树,两块馍馍他塞棉衣兜里了,半块锅盔没地放只好先用嘴咬住,等爬上树了,他拿下锅盔喊:“嘿!” 过了一会儿,脏兮兮的疯老头从屋子走出来。 应小澄把锅盔和馍馍丢进院子,用力喊:“别吃老鼠,吃这个。” 看到疯老头去捡了,应小澄才放心地从树上爬下来。 - 这是他的秘密,他谁也没有告诉,只是每天固定会跑出去一会儿,带着馍馍或者锅盔,有时是一个烤好的洋芋。 杨娟发现厨房少吃的也没有多想,以为是应小澄还是应禾勇肚子饿。 第一个发现应小澄秘密的人,是路心。 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关注应小澄,只是应小澄每天都会在他面前:突然想起什么——跑出去——再突然跑回来——假装没事人。 傻子都该看出来这小猴儿有鬼。 他没有选择当面戳穿,而是等应小澄跑出去了再跟上去。 这一点也不简单,因为应小澄跑步很快。他第一次跟就把人跟丢了,应小澄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后两次也是一样。 直到第四次,不是他跟上了应小澄,是应小澄终于发现他。 “心心!” 看着掉头往回跑的应小澄,路心第一次感觉不知所措。 “你不是在家吗?” 路心看他抱在怀里的锅盔,沉默片刻才说话,“你去做什么?” 应小澄看着他的脸,说:“这是我的秘密。” 路心扭头就走。 “哎呀!”应小澄忙腾出一只手牵住他,“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路心冷冷看着他。 应小澄笑着说:“跟我来。” 路心被他牵着,越走越往村子深处去,他慢慢发现这是去王素芬母亲家的方向,那一片的土坯房都是很老的房子。 走到树下,应小澄开始熟练地做爬树准备。路心站在树下看,看他爬得比土坯墙还要高,再把带来的锅盔丢进去。 丢完他从树上下来,笑着拍去手上的灰,说:“我给他丢吃的,他就不吃老鼠了,也不会有奇怪的声音。” 路心看他连眼睛都在笑,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应小澄就是这种人。 应小澄拉着他的手往回走,“我虽然是从家里拿吃的给他,但我吃饭的时候有少吃一点,我给疯老头的,是我没吃完的。” 这是他力所能及的一点小事,不一定对,但一定不是错。 路心听他说完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从第二天开始,会交给应小澄一个锅盔。 多一个人出粮食,应小澄就不用担心自己吃多了,剩给疯老头的会不够。 他们对秘密守口如瓶,也没有被别人发现。有时应小澄一个人去,有时和路心一起。 这算得上是一件好事,但谁也没本事预知未来。 如果应小澄能提前知道那根树枝会断裂,他一定不会爬上去,或者那天他就自己一个人去了。 如果能早知道,他一定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路心。 ---- 下一章可以写完童年~
第9章 那是一瞬间的事,树枝发出断裂声,应小澄从树上掉下来,垂直砸向地面。 这样的高度,即使成年人都不可能毫发无伤,更不用说应小澄一个小孩子。摔重骨折,摔轻骨裂,受伤完全是必然的后果。 可应小澄从树上掉下来,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因为他砸到什么东西上了,有东西在他摔下来的时候接了他一下。 他不知道是什么,脑袋吓懵了,手掌摸到黏糊糊的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那是谁的血。 骤然断裂的树枝,断口锋利无比,一定是切到谁身上,断口才会这样血淋淋。 应小澄没有事,那有事的就是另一个人。 “心心!!” 那天杨娟和应禾勇都在家,路宝华和王素芬也在自己家中烤火。 许多年后,水阳村早已没有一个叫路心的人,但很多人都清楚记得那一天,屋子外冰天雪地,应小澄崩溃的哭嚎声从远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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