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成江全然不看他,又问沈念:“钱不够花?怎么又瘦了点?” 沈念在陆安峦手搭上来时微微板了板身体,忽而站得笔直,不像从前夹在父子之间时的慌张和无措,而是目光坦然。 “没有,钱很够花,活也是我自己想干,我喜欢帮大家做些事情,陆叔叔,一路辛苦,来吃饭吧。”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回答,他话说出口,陆安峦身后的宋挽青跟着松了一口气。 不要再因为他起争执,他想,至少要让陆安峦好好过完这个生日。 他抬手拍拍陆安峦的手肘,和男孩像平常兄弟,爽朗地说:“你也快去洗手吧。” 然而越期望越出错就像个钉死在命运砧板上的死命题,陆安峦没反应过来,顿在原地,还在想如何激陆成江几句,沈念反握住他的胳膊要拉他进屋去,动作间,他忘记松开揪着沈念肩头的那只手,指尖略微传来一阵拉扯感——他扯开了沈念今天这件polo短袖最上面两颗扣子,衣服是他给沈念按身高买的,沈念瘦,略微松垮,随着两颗扣子拆开,男孩一侧锁骨在米白杏色的衣料下显现,其下一片红色血瘀不深不浅,正正好好印在对面男人眼底。 陆成江先是诧异,而后茫然地闪了两下睫毛,前所未有地愣怔了。 大约过了三五秒钟陆成江才极其艰涩地张开嘴,问:“小念交……朋友了吗?” “嗯?”沈念没有听懂,回头看陆安峦。 然而,陆安峦顺着男人怪异的的视线向下看去,一瞬间,他什么都懂了,也在一瞬间,嘴角不可自抑地展开一抹这么多年来最舒心的笑。 “我干的。”他脱口而出,迎着男人由诧异转为震惊又霎时血丝满布的眼睛。 “早晚要让你知道,今天正好。”他将沈念横腰揽到自己身后,已知陆成江会勃然大怒,故意说:“不仅是这些,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你自作主张把人送我这里来,就管不了我怎么对他,管我是让他当我哥还是当我、” “啪——!” 意料之中的疼痛竟然没有落在脸上,陆安峦扭过突然挡在自己身前的人的身体,发现沈念的嘴角甚至被扇出了血。 “您不要打他了!”这是沈念第一次对陆成江大声讲话,这一巴掌扇极其狠厉,他一侧耳朵似乎听不见了,不明白陆成江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只庆幸替陆安峦挡下了。 陆成江那双常年深潭般的眼睛巨浪翻涌,他竟然看到男人眼眶红了。 “对、对不起小念……” “就会打人是吧!!”陆安峦将他重新挡在身后,握住他手腕的手剧烈颤抖:“那我告诉你,是我强迫他的!!你他妈不就是爱打人吗?今天你就打死我!!” 宋挽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掉了手里的果盘,茫然听出什么,难以置信地问:“安峦,你和小念……?” 喑哑的声音湮没在白瓷盘凄厉的碎裂声里,体面了将近一生的女人,突然颓坐在地,王妈闻声跑出来,就看到被陆成江掐住脖子的陆安峦,嘴角流血的沈念,颓唐的宋挽青,化血的晚霞漫天猩红,重重落在这座已经装载过太多秘密的庭院之上。 沈念也是在这时才恍然大悟,晚风吹散他的衣领,风鼓鼓划过脖颈,他低头下看,看到昨夜陆安峦留在他胸口的印记,说那是小狗给他种的梅花。 他好像忽然懂了,什么是楚梨说的两情相悦,因为当他看见那些印记,第一反应是他可以挨打,但陆安峦没有错。 “唰——” 小时候被祖母抽藤条他没有跪,被半个村的小孩围着打没有跪,现在他双膝着地,直直跪在陆成江面前,以一张与年轻的沈建平大为相似却又因眼神坚定如刀而截然不同的脸,清晰无比地说:“安峦没有强迫我,是我想要他做的,如果您很生气,您可以打我,但请不要伤害安峦!”
第25章 晚钟•下 “温良恭俭让”,打从能明白事起,祖母在沈念耳边念,念过几百遍,他也没跟着复述一次,于是挨了窝心两脚,差点被踢成肺出血。 他是有点虎的人,小时候不怕野狗不怕群殴,经常带彩回家再挨老太太一顿打,挨打在他那里不足为惧,他从来没有为皮肉伤号啕大哭过,一度以为自己真跟祖母说的一样:就是不通人性的牲口。 “是我让他那么做的,您罚我吧。” 他跪伏在地,嗑下去的第一下,额头就在铺路石上砸出了血,与西天红云烧遍一起,惨厉地映在陆成江眼里。 陆安峦惊恐地捧住了他的脸,他看到男孩脖子上即刻发紫的掐痕,抬起右手一巴掌想对自己扇下去,忽然头顶密不透风的阴影坍塌,陆成江半跪在地,抱住了他因为精神紧绷而凉透的身体。 他以为是自己在打颤,过了许久才发现,那是陆成江在发抖。 他最怕这样,挨打和流血不令人害怕,他怕好人难过。 “你放开他!” 陆安峦一把推在陆成江肩膀,轻而易举将男人推了个趔趄。陆成江的头发有些凌乱了,膝盖粘着土,这是个外人眼中矜贵了半生的男人,沈念被陆安峦兜头揽在胸前,从男孩手臂间的缝隙里看去,看到男人眼里一片哑暗,深井水枯,好似人间在他眼中湮灭了。 后来他想起他在什么地方见到过那样一双眼睛,沈念后悔,没能一开始就看懂那些情绪。 陆安峦背他跑出了院门,身后宋挽青用哑而哽咽的声音几次唤陆安峦的名字,陆安峦没有回头,他也没敢回头,嘴角额头流出的血把男孩的后衣领蹭得通红,这场面怎么看都不像两人干了好事。 “脑袋迷不迷糊?一会儿就到诊所了,迷糊也别睡。”陆安峦边跑边问他,声音被风剌得断断续续,沈念听不清,眯起眼睛问。 “什么蘑菇?” 陆安峦不知道自己怎么笑得出来的,或者说那叫哭笑不得:“毒蘑菇,吃多了产生幻觉了,没感觉眼前起起伏伏的?” “啊?”沈念更听不真切,他尽量把身子往前探,鼻尖抵着陆安峦颈侧紫红色的掐痕,胸口里一阵阵苦浆要往上涌,半晌问:“陆叔叔还能让你回家吗?” 他问的是“你”,不是“我们”,陆安峦霎时以为他又要身舍生为人,大叫:“回不去了!以后住桥洞!” “不住桥洞。”陆安峦没想到,沈念说出的话与他预想截然相反。 “跟我回南方。”沈念一字一顿,像个名副其实的哥哥,郑重其事:“我养活你。” …… 两人回去时,沈念脑袋上多了一圈纱布,洋房外的路灯亮了,王妈扶着宋挽青站在门口,澄黄的光落下岁月的影子,照得妇人发丝银白。 两个孩子不懂得,在他们离开的一个小时里,宋挽青心惊胆颤,唯恐在与亲生儿子生分二十年以后,孙辈也要走上离开家人的路。 “回来了?”妇人匆匆背过身去,抹过眼角,尽力维持平和:“快、快进来吃饭,菜都热过了,别再凉了。” “奶奶。”陆安峦将沈念半挡在身后,面对宋挽青,目光一错不错地说:“我喜欢他,可喜欢了,很抱歉今天才告诉您,但是我不会改变心意的。” 宋挽青彻底迷惘,悬颤的手按在胸口,不再能言语。 “陆安峦你给我滚进来。” 陆成江的声音既不响也不清透,很慢,掩盖不住的疲顿。 陆安峦拉起沈念迈进了院门,男人垂首而坐,脚下满地烟蒂,放在右膝上的手指间还有未燃完的烟。 “明天沈念跟我回南方,你待在东北,从明天开始,你们不用再联系了。” “你以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陆安峦拔腿上前,被沈念一把拽住。 “我不跟您走,陆叔叔,我想、” “听我的话!” 像精疲力尽的雄狮最后一次警训幼崽,陆成江将未燃完的烟直接掐灭在了手心里。 “小念陆叔叔求你,我不能让你这样……你跟叔叔走,叔叔没照顾好你,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走错路。” 极其压抑的几声呼吸从男人喉间泄出,男人抬手掩住眉宇,那声“求”干涸在了结霜的眼底,不是沈念能打捞得起。 “对不起陆叔叔。”过了许久沈念找到自己的声音,身体早已深深向陆成江鞠下,“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爱护,但是,父亲教我做人要坦诚勇敢。”他说得断断续续,内心比语气惶乱得多,最后一句话靠指甲掐进手心才说完。 “所以我不能跟您走,因为我不想安峦不快乐。” 他又能带给陆安峦多少快乐,能快乐多久,他有多少底气。 他又向男人深深鞠了一躬,抬头望向陆成江由错愕转向茫然的眼睛,从中看到一种他经受不了的悲伤。 他好像听到一个声音,是某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弯腰同他讲话,说什么他听不真切,只有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他的脸上。 他不敢细想,就像从来不敢琢磨陆成江对自己的偏袒发端于何处,最终只能畏罪潜逃,被陆安峦藏在了身后。 2007年7月15,热闹的夏夜,院墙外嬉闹的孩子从街头追逐至巷尾,卖雪糕的大爷卖空两座冰柜,蒲扇摇得安逸。 与热闹人间矛盾割裂的一院静寂被一通电话打破,陆成江接起,电话那头好几个男声声如洪钟,隔着距离也能听出是在邀酒。陆成江清了清嗓子,回应时,又是风平水稳,甚至还有些笑意。 “是陆某疏于联络了,稍等我。” 那是所谓成年人的处事要求,沈念不懂,其实陆安峦也不懂,男人背过两个少年起身,捋平起皱的衣袖,没人能见到他凝眉闭目,缓和疼痛的脸。 ——“如果我当时就带你走,我们能不能……” ——“我不会跟您走的,您知道的。” 十余年梦中盘桓,他没有摘得他的寤寐思求,余光外两个少年,竟仿佛将旧事重演——可那早已不是曾经的剧本。 他僵硬的搬动脚步,深知纵然自己酒量尚可,今晚也不能够觥筹里风生谈笑。 夜色四合时,王妈将热过第二次的一盘红豆包和茶叶蛋放在陆安峦卧室门口,嘱咐两个孩子,一定不要空着肚子睡觉。 门后,沈念双手抱膝和陆安峦在幽冥的月光里四目相对,呼吸吐得凌乱,因为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哭,所以憋得眼眶和胸腔都快碎裂开。 “是不是又觉着自己把别人家给毁了?”陆安峦双手从后圈住肩膀,把他抓到自己两腿之间,“我告诉过你,你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是,”他双手捧住沈念回不过温度的脸,重重在男孩的眉心亲下去,“你可真有本事,老子十八年,从来没这么幸福过。” “今天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下了,以后你要是敢反悔,我去你爸的坟上告诉他,你辜负了他,天涯海角,你都别想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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