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脸哭了?被骗的是谁你还有脸哭?!”陆安峦抓他的手腕把他像抓鸡仔一样从地上拎起来,“啪啪”抽他的屁股给他拍裤子上挂的灰土。 他哭得更凶了,眼泪泄洪一样从脸淌到脖子,淌到白色短袖上,结出两条弯弯丑丑的溪流。从小到大,只有沈建平过世他哭得如此无法控制。 陆安峦本还要骂,见他哭得稀里哗啦,气势毫无招架之力地被灭了下去。 男孩慌张地用手背抹他的脸,拧着眉毛嘟囔:“没使劲儿啊,真就这么疼?”说着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后腰,再次扯起嗓子:“把自己饿得跟条狗似的,怪不得不扛揍,你怎么不把自己饿死呢?!” 一嗓子把街边生煎豆腐脑、馄饨小笼包的商贩都喊警觉了,三个老爷们和两位大婶闻声赶出来,以为有人打架斗殴,眨眼功夫两人连带老榆树和自行车,被五人团团围住。 “把手撒开!法治社会当街打人,我看你好饭吃撑要吃牢饭!” 一位大哥刚吼起来,另一位大哥突然从后掐住陆安峦脖颈,一脚踹在男孩膝弯,当场将陆安峦按倒在地来了个擒拿。 沈念被对面大婶拉到一旁,连抹脸带顺气,大婶惊呼:“这不是小沈老师吗?谁欺负小沈老师?青天白日,好大的胆子!” 转折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沈念镇静下来, “伏诛歹徒”陆安峦跪在地上,朝他掀起了一边眉毛,哂笑道:“白眼狼也好意思当老师?” 沈念想他注定要一辈子亏欠陆安峦的。 从给沈念一拳,到被正义群众擒拿,陆安峦遭遇了迄今未满十八年的人生当中最狼狈的时刻,他盘腿坐在地上,身旁沈念跟几位大哥大婶道歉,说他是他弟弟,俩人没有打架。 陆安峦听沈念那副很清很婉转的嗓子照比两年前有了一些变化,倒不是变粗,而是更透亮、更阔落了,也听见其中一位大婶拍沈念肩膀,说多亏了他自己家小杰语文能上一百,中考有指望上三中。 沈念笑笑,真有一派师表模样,说最重要的是小杰有进取心。 这个人在离开他之后,出落得很好,比在东北时自得自信。陆安峦靠住榆树干,向空旷的蓝色天幕眯起眼,咂摸着沈念口中的“弟弟”,眼眶泛酸地想。 事实上他已经站不住了,在找到沈念前,断断续续跑了将近四十里路,因为怕错过,所以不敢坐车,从清早跑到日中,想过有可能找不到,于是在沈念大学边上定了一个礼拜旅馆。 现在终于找着,反倒没有立场把人拽住了。 口袋里的手机在响,陆安峦摸出来扣在耳边,是徐也,问他找到了吗。 “啊…找着了,你念哥挺好的,那什么,我这就要回去了。” 电话只说了这么两句就被他挂断,他把手机揣回兜里,自己拍拍裤子站起来,心口好像被掏了个洞,啸啸地刮着风声,但他还是迈开步子,抬腿准备往回走。 “王阿姨,小杰平时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打电话问我。” 右手手腕突然被攥住,沈念手心里凉凉的一层冷汗,仔细分辨,还能发现那只手微微在抖。 陆安峦定下来回头看他,沈念靠过来给他把身上的土拍了拍。 “我弟弟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我得先带他回去。” 攀谈的妇人这才停了话头,把视线转到陆安峦脸上,女人看看身板挺拔、五官俊逸的少年,展开一脸细碎皱纹,会心地笑了起来:“原来是小沈老师弟弟,好俊的孩子,小哥俩都俊,真好、真好。” 这时方才回去店里的大哥也跑回来,手里掐着两瓶冰镇杏仁露。 “误会、误会,不知道是小沈老师弟弟,嗐,这叫什么事,快拿着,快拿着。” 男人将凉津津的铁罐塞进陆安峦怀里,手往白布围裙上一抹,叉起腰说:“多谢你哥啊,小沈老师人太好了,省师范高材生,在市里给单个孩子上一节课少说两三百块,在我们这里上课,六个孩子凑成班,一节课才要一百二十,我们占了你哥大便宜,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是,他最会做人了。” 陆安峦冷声开口,反手把两罐饮料搁进了沈念自行车的车筐,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再说话,仿佛他是最能破坏气氛的一个。 沈念还握着他右手腕,他扭过脸侧对沈念,另一只手揣进口袋,给所有人一个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姿态。 “我要回去了,放开我。” 他装作不屑地说,说完甩了甩胳膊,倒没有甩掉沈念的手。 简直太逊,他暗自鄙视自己,竟然担心沈念抓自己抓得不够紧,这一下会甩掉。 幸好,沈念没有就此放开他,那只手更使了些力气,把他攥得紧紧的。 沈念一手拉他,一手去拖自行车,和众人最后客套了几句,带着他就往柏油路上走。 两个人互相不说话,闷头走出老远,走得街道两侧商铺渐少,柏油路从人群熙攘过渡向墨绿色的春稻田。 这条柏油路北段,是连接省道的县级公路,实际上也是十几年前,沈建平带沈念去看落日的,延伸向北方的旷野大道。 回市区有近道,沈念不常从这条路上走,今天会走到这里,他自己也有些意外,也许是因为陆安峦的到来,使他心乱如麻,又或者是,他说不清的原因,让他想带陆安峦来这条路看看。 他略微低着头,用余光默默打量身侧的男孩。如若陆安峦再晚来两个月,他们就已经整一年不见。 一年,如他预想的一样,男孩变得更高、更挺拔。好像瘦了,头发还是从前的半长不短,但眉骨鼻梁比十五六岁时还要棱角分明得多,配黑而狭长的眉毛,沈念发现陆安峦不再仅是肖像陆成江,而是愈发像仅在照片上见过一次的,他的母亲陈步青。 沈念逐渐看愣了神,他像看一个当真与自己共同生活许久的亲弟弟,以一种亲人间的怀念与不舍细细看陆安峦的脸,看得愈发欣慰,愈发珍惜,也愈发无地自容。 因为他非但不是他的亲哥哥,甚至并不能被称为值得信赖的朋友。 他一不留神,左手把着的自行车从手里脱了出去,灰头土脸的二手自行车七扭八拐,最终拧进绿化带,绿化带还没栽好树,于是自行车扎进了树坑里。 他慌里慌张拔腿去救自行车,下意识放开了右手,右手一放,陆安峦开口了。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不、不是……”正午日头底下走出来的浮汗瞬间冷却,揪着棉布衣衫糊在身上,揪得沈念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否决得快,后面的话却说不顺畅。 他要如何说呢?说2004年除夕夜里的哭声他听得清楚,时至今日,他仍懂得,是他打乱了一家人原本平和安宁的生活,破坏了一个男孩与一个男人的父子关系,已领受颇多恩惠,也许一辈子都还不完,因此他早离开东北,早离开那个家,也算尽早拨乱反正。 然而,陆安峦找来了。男孩眼中的怒火证明,他的一意孤行,没给这个男孩带来好的结果,他决议不让陆安峦再变得不幸的暗誓,没能做到。 他干杵在原地,为自己将满二十岁却毫无担当而羞愧,头越陷越低。 “继续说啊?既然这么会做人,怎么不敢说啊?”陆安峦站到他面前,一手攥住他的衣领,把他几乎提起来。 “我用得着你给我倒地方?让你他妈在家好好住着我什么都给你解决,结果你天天研究怎么骗我?什么高三晚自习住校方便,什么分数不够上不了东北师范,什么社会实践过年回不了家,姓沈的,你那点心眼都拿来对付我了吧?” 陆安峦吼得嘴里泛起腥气,几十里路没喝一口水,嘴角裂开口子。 十五岁以前他是好面子爱端姿态,最不屑跟人吹胡子瞪眼睛的少爷秉性。十五岁以后遇到这个人,这样声嘶力竭咬牙切齿的时刻已经有了不知道多少遍。 陆安峦眼角瞪得通红,手指从沈念领口移上下颌,眼前翻涌起过去两年当中,这个人这张脸,曾向他佯装的可怜。 2005年,九月,高三开学不到两周,沈念放学后告诉他自己想住校,他那时候手里捏着托楚梨联系到的市师范年纪第一的联系方式,乐颠颠准备向沈念邀功,结果沈念对他垂下眼,眉头蹙在一起,说希望在学校上晚自习,晚上也住校,能学得更踏实。 他同意了,于是几乎半年没跟沈念说上话。 2006年春节,高三只休十一天,他抓紧时间、屁颠屁颠问沈念大学准备读什么类型,沈念要上师范,他给他打印一摞资料,说东三省好的师范多的是,他信他能考上。 结果五个月后,沈念以一双哀戚的眼睛将他钉在准备带人去渤海湾玩的路上,说他估了分数,考不上东三省的重点师范。 又过两月,沈念去了南方学校,他给沈念买了手机,同时自己开始读高三。 2007年春节,他也只休十一天,早早催沈念回家,然而,一直到他又开学,沈念也没有回去,理由从下乡调研到社会实践,从写论文到参加竞赛,电话逐渐打不通,三天收到一条短信,语气可怜巴巴,说对不起,课程太忙。 “你以为你走了陆成江就知道怎么当好儿子好父亲了?你以为你走了别人就阖家欢乐了?你怎么不给自己盖座庙坐进去当济世佛祖呐?你有那么大本事吗?!” 沈念被他吼得再次眼泪决堤,他做不到,他做不到让一切回到从前,让如今的陆安峦回到十五岁,可他能做的,也许只有不让一切变得更坏,他不想再看到陆安峦与陆成江剑拔弩张,不想再看见陆安峦落寞的眼睛,还有,他不想再接受陆安峦,以及陆成江的好,他还不起,更对不起。 “我没有想跟你再也不见,我想过几年,你也长大了,会发现其实我没什么可记得的,那时候我们可以……我们可以偶尔见见,就像、就像老朋友一样,不要把我当家人,我不能做你的家人。” 含混的视线,看不清的脸,沈念想说过去两年里,他骗他的每一个瞬间,都心如刀绞,所以只能用最悲切的眼神看他。 “等你长大了,你会发现不一定偏得有我在身边,你有朋友,徐也很好,楚梨很好,你以后也会有更多朋友,所以……其实不是一定要和我生活在一起。” 他自己都没发现,尽管他句句说着告别,却不由自主攀住了掐自己的那只手。 他用双手握男孩的腕骨,摸到坚硬凸起的骨节渐渐松懈,皮肤上灼热的温度缓缓退去,直到只是若即若离。 他应该是要走了。突如其来的心绞,针刺的疼,沈念默默抬起头,想再看一眼这个人。 这个对他太好的人,以后就不适合多见了,所以就再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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