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枭遥抬手在秦淮脑门上敲了一下,道:“腺体类的检查都不用空腹,你连这个都忘了。” “没忘,”秦淮拂开他的手,背过身去,说道,“你才忘了。” 枭遥忍不住笑起来:“行,我们都没忘,好吧?快吃吧,再饿下去,就该送你去消化内科了。” 秦淮闷闷地“哼”了一声,走到不远处花坛旁的长椅上坐下吃早餐了。 医院里的人总是不少的,不过可能因为今天是工作日,所以并没有排太长的队。秦淮难得享受了一次“不用动脑子只要跟着走就行”的待遇,全程就跟在枭遥屁股后头,枭遥说什么他干什么,好不悠闲,一点儿不像是来看病的。 听医生讲,他腺体的状况并不乐观,信息素产出不稳定,而且病灶恶化的风险不小,建议尽快手术,将那一小块已经坏死的组织切去。枭遥听了,急得不得了,问了许多需要注意的事项,但秦淮始终表情淡淡的,坐在旁边,不问他,他就不开口。 回程的时候,秦淮坐在副驾驶,脑袋靠在车窗上,始终没说话。窗外的天阴沉沉的,远处的天空上压着一大片乌云。也许要下雨了。枭遥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于是趁着等红灯的时间,他主动转头道:“医生就是喜欢把事情说的严重一点儿的,不然病人容易不在乎。你别多想,我查过了,这个手术创口很小的,很安全,恢复期也很短……” 没等他说完,就听见秦淮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没事儿。” 然而,枭遥知道,这不是答案。于是,他就静静地等着,静静地朝回家的地方开着车。不知为何,他觉得秦淮会告诉他的,也许不是现在,但总会告诉他的。 车窗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外头下雨了。 枭遥缓缓把车倒进车库,正拧动车钥匙准备熄火时,他终于听见身旁的人开了口,说道:“我脖子后面不是有一块疤吗。” 枭遥将车子熄火了,引擎声消失,周围安静得只有雨声。他“嗯”了一声,以一种倾听者的姿态示意秦淮可以放心说下去。 “那是我自己拿刀子划的,很小的时候。”
第99章 陈离/回忆 秦淮那时候几岁?他自己都有点儿记不得了……可能是十岁的时候吧,那一年他妈妈刚走。 秦淮的妈妈——陈离——是一个在所有人眼中都很可爱的人。她经营着一家店面很小的水族馆,人长得漂亮,喜欢植物,最喜欢在天气晴朗的周六坐着公交车去花鸟市场逛逛,买一些盆栽回来,摆在天台上养。秦淮和秦漾投喂流浪动物的习惯还是陈离从小教出来的。她有爱心,但不泛滥,可爱可亲,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书卷气。 可是老天好像总不愿意给这样的人一个好结局。从秦淮记事起,在他的印象中,妈妈就总是生病,常常要吃药。可是陈离从来不抱怨,哪怕身体不好,也依旧喜欢散步,喜欢晒太阳,喜欢小动物。秦漾那时候总是趴在妈妈的腿上,说她是童话书里那种可以和小动物一块儿唱歌跳舞的公主。 陈离却告诉她:“如果可以,妈妈不想做公主。” 秦漾就问:“那妈妈是什么?” 陈离笑着说:“妈妈要做最强壮的骑士!保护你们呐!” “可是骑士是男的呀!” “谁说骑士就没有女孩儿啦?”陈离摸着秦漾的小辫子,道,“妈妈可以做骑士,荡荡以后长大了,也可以做骑士。” 秦漾听了,摸摸鼻子,撑着胳膊站直了,转头指了一下坐在一旁折纸的秦淮,问陈离:“那妈妈,哥哥当什么?” 秦淮闻言,“腾”一下跳起来,拍着胸脯说:“我当城墙!” 秦漾哈哈笑起来。秦漾笑了,陈离和秦淮就也跟着笑起来。 后来,天气凉了,入了秋。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陈离的眼下总是挂着黑眼圈。她变得那样疲倦,疲倦得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神,很多很多时候,秦淮看着坐在床边吹风的妈妈,心里会没由来地发毛,就好像坐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了一样。 可是,妈妈还是像从前那样爱他们——记得秦淮和秦漾爱吃的东西,记得他们的习惯,也会陪着他们玩,一块儿出去喂流浪猫。妈妈好像什么都没变,可是秦淮又清楚地知道,妈妈生病了。 不是吃药就能好的那种病。秦淮那时候不明白,但他就是知道,他的第六感总是很准。 陈离消瘦得越来越明显,原先轮廓流畅的一张鹅蛋脸,也慢慢凹陷了下去。她变得越来越容易累,有时候秦淮晚上出来找水喝,能看见妈妈单薄的身影站在窗前,双手扶着窗沿,呆呆地朝外头望。 外头只有一片乱长的杂草,和一条落后的江。 可是每每秦淮一走近,陈离就会听见。她会转过身来,摸摸秦淮的发顶,问他为什么睡不着,然后帮他倒一杯温水,再送着他上楼去,哄他睡觉。 秦淮怎么也想不到,秋天结束的时候,一声巨大的闷响,他亲眼看着妈妈从楼顶一跃而下。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地面对死亡,面对一个至亲之人的死亡,以这样一种残忍的方式。那张永远温柔地对着他笑的脸,被摔成一滩面目全非的碎渣。皮下的骨骼碎了,变形了,将外面的皮肉也撑得变了形。那一刻,秦淮几乎是僵在了原地,一颗心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呕吐出来。他听见周围有人在尖叫,可是那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面前的一切都扭曲了,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只能捂住慌里慌张跑来的秦漾的眼睛,告诉她:“不要怕。” 我怕。 “不要怕。” 可是我怕。 可是他怕。 可是他只能说:“不要怕。” 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下的。那江边的旧房子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凌晨两点钟的时候,他还能听见楼下客厅里走来走去的全是人。 有人在询问,有人在哭,所有的声音隔着老旧的木地板从楼下传上来,传进他的小房间里。秦淮用被子蒙住头,用枕头蒙住头,用手蒙住头,可是一点儿用都没有。闭上眼,他还是能听见那一声可怕的巨响,看见那滩血泊。 对于陈离的死,秦家驹什么都没在家里说。他拼尽全力扮演起一个尽职的父亲,可是秦淮渐渐地也发现,爸爸也病了。 和妈妈一样,不是那种吃了药就能好的病。 秦淮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的第六感再次拉响警铃,告诉他,又有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就在新年的前一天,秦家驹伤了人,围观群众有人报了警,把他带走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终于在一晚的狂风暴雨中,成了一片废墟。 坊间开始传开流言,其中真假参半。可秦淮那个时候对所有事情都那么敏感,一听见有人的口中出现妈妈或者爸爸的名字,他就如同一只应激的流浪猫,浑身的软毛竖起来,弓起背脊,哪怕毫无攻击力,也要为一些不可撼动的东西争一口气。 有一天,徐华从法院回来,身上仿佛扛着可怖的重量,压得他叹了一次又一次气。秦淮缠上去问他,徐华不说,他就拿刀架在脖子上,求他告诉自己。他已经经不起一点儿风吹草动了,还不如知道所有的真相,至少心里踏实一点儿。 徐华说,陈离是自杀的,在那之前,她被抑郁折磨了足足两年。 那是一个节假日的晚上,陈离正从店里出来,打算关门回家。铁皮卷帘门一点点降下来,刚刚触地的那一瞬间,身后忽然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陈离转过身去,就看见几个顶着啤酒肚,勾肩搭背的中年人。 这地方相对没那么繁华,像KTV这样的娱乐场所不少,但马路上的监控却不多,平常就有很多不务正业的混混喜欢在这里晃悠。陈离一下就看出来,这几个人喝了酒,大概是酒劲儿刚上来的时候。 她知道不该再在这里久留,于是赶忙锁了卷帘门底下的手动锁,就匆匆要走。那几个人突然从后面冲上来,拉住陈离的胳膊,问她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唱歌。 陈离挣开对方的手,扭头就走,却又被拉住。那些人一边嬉笑着,一边要往她身上靠,无耻地向外扩散着自己的信息素。陈离恶心极了,一甩手,就在领头那人的脸上打了一巴掌。那些人就发怒了,一个两个露出丑恶的嘴脸,张牙舞爪地往上扑。 陈离温柔,却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她奋力躲开,拼尽全力往她记忆中的最近的派出所的方向跑,沿途也不忘左右观察,看看路边有什么趁手的东西能暂时防身。 可是,陈离是Omega,她再怎样跑也总不如Alpha那样敏捷。她很快就被追上了,被追上,迎头上来就是一拳。 Alpha的拳头的力气那样大,打得她耳边嗡嗡作响。陈离的意识几乎出现了一瞬空白。她突然在这一瞬恨起来,恨她的第二性别为什么要剥夺她肆意奔跑的能力。 陈离遇害了,勉强留下了一条命。 她冷静地保留了身上所有的证据,继续朝着她记忆中的最近的派出所的方向走。她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有被拳头打的,也有被石头砸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世上会有那种疯子一般的人,明明别人什么也没做,他们却像一把烂了的刀,扎进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的肚子里。 她报了案,警察很快就找到了当晚闹事的那几个人。可陈离身上的伤虽然多,却没有一处是致命的,再加上对方花了钱托了关系,这事儿拖着拖着,便不了了之了。 陈离开始怀疑起这个世间的公平,可她什么都做不了。越想越失望,越想越难过。 这些事情从徐华的口中讲出来的时候,已经省略了许多令人不适的细节,可秦淮听进耳朵里,还是觉得那么痛。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在一个个夜里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呢? 可是秦淮也想不明白。他又怎么想得明白呢? 渐渐地,他觉得自己也生病了,不知道该吃什么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好像总是能看见坐在窗边的那个身影。他时常忍不住想,为什么人会变成那样呢? 变成那样,变成这样,变成不像人的样子。他们是变色的章鱼,是可怖的多脚虫,是树林里的毒蛇,却就是不像人。 秦淮开始害怕,等他自己分化之后,万一变成了Alpha该怎么办?书上说,Alpha的天性大部分就是脾气差,就是不讲理,还暴躁易怒。他要是以后变成Alpha了怎么办?他会不会也变成欺负别人的怪物? 他害怕极了,于是干脆拿刀子划烂自己还未发育完全的腺体。 这是一个很安静很安静的深夜,仿佛这是一个死寂的世界。月光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被柔和的江波撕成点点碎片。江边的野草长得那样的乱,风一吹,就东倒西歪地摇。空气潮湿而阴冷,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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