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本来无话,可走了一段,顾终南想起陆青崖先前的模样,觉得有点儿意思。 他于是笑了笑:“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 陆青崖不置可否,反问他:“你也不了解事情如何,怎么就那样说那个女人?” 他听了,无所谓地摆摆手:“我了解这个干什么,看个当下就是。在这当下,我不信你,难道信她?” 他们交情不深,相处了这么一阵,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现在却像朋友。 陆青崖轻笑:“说的也是。” 顾终南望她:“说起来,你刚才为什么激怒她?她不都已经怕了。” “因为不开心。”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意识地噘了噘嘴,看起来有些孩子气。 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顾终南一愣,他先前觉得这姑娘秀气沉稳,办事只看规章,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也是,少年人总该有些脾气,不计后果,不计得失,爽个当下,也许显得冒失,但至少还生动。 他心思一动,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打过鸟吗?” “什么?” “有一种枪叫鸟铳,射程远,稳定性高,铳管洗起来也方便,野外打鸟一打一个。”他说着,挑了挑眉,“有机会我带你试试。” 陆青崖也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但少年飞扬的情绪极富感染力,她被顾终南带着笑出了声:“行,如果有机会的话。” 对于她的回应,顾终南很满意,就着这话题说了几句和兄弟们打鸟烤肉的事情,伴着故事里的酒肉,整个人都快意起来。 他背着手走了几步:“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那女人真打你,你能打得过她?”他问,“对付像她那样的,其实很简单,给了钱吓几句就能解决,为什么不给钱换个清净?” 顾终南不缺手段,但他很懒,喜欢用简单的办法做事。只是在这样的事情上经验稍有欠缺。毕竟从小到大,还没有谁敢在他面前撒泼。 陆青崖对于他的想法毫不意外,站在他的位置上,有些东西就是理解不来的。 她于是答道:“如果这次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么对她而言,这就成了一个有效的手段。这次之后,还会有下次,下下次。”她说,“对付这样的人,给钱是换不到清净的。” 顾终南饶有兴味:“你这一套从哪儿学来的?” 长街上空飘着小雪,雪细且薄,落在人身上,被温度一染,就融成了小水滴。其中有一滴,正巧落在她的睫毛上,轻轻一眨,就将上下睫毛沾成簇簇的湿润模样。 陆青崖的鼻头有些红,大概是被冻的。 “我爸教我的。在我很小很小、还没读书的时候,他教我谦让;稍稍长大一些,他又教我,说忍让无度是祸,叫我记得,与人相处,谦让之外,应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那时候我不懂,觉得他说话矛盾。”她低了低头,“后来却证明他是对的。”她说,“从小到大,我有过许多不明白的问题,我爸总说我能够理解,只要再大一些,而他总是对的。” 顾终南沉默片刻。 “陆校长是个了不起的人。” “谢谢。” 陆青崖呵出口气,抬头看了看天。 而顾终南微微侧头,看她一眼。 身边的姑娘半眯着眼睛,像是在看天,又像是透过呵出的白雾在看一段过去。 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第三章•得意 不是巧合,水果和猴儿都不是 1. 孟河自西而起,穿过长津,弯弯曲曲沿着两岸向南,汇进平川江。 长津总是灯火煌煌,每到夜里,街上的霓虹广告便接连亮起,映在河里泛起粼粼波光,混合着歌舞厅里飘出来的音乐,叫人感觉很热闹。 顾终南坐在车里,身上带着应酬时的烟酒气,彩光一道道从他脸上闪过,却半点没能够染上去。他只是个过客,沾不上这声色。 黑色的别克车停在顾家门前,顾终南板了一晚上的脸终于松了一些。他扯开衣领,先前焐出的热气随着身上出的酒汗直扑上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喝得多了些。 真是不爽。“少将慢走。” 顾终南和各路人马交际了一晚上,实在不想再多说话,他先不耐烦地摆摆手,顿了顿,又回过头。送他回来的司机年纪有些大,此时正恭恭敬敬站在后边,见他回身,意外之余连忙低下头去,诚惶诚恐,生怕自己说错做错了什么。 可顾终南随口道了句:“有劳。” 说完,他转身就进了家门。 老陈伯早听见声响,此时就候在门内,见他回来,递去一杯醒酒茶。 “少将回来了。” 那茶有些烫,尤其是在这晚上,有了对比,存在便更鲜明。 顾终南把杯子握在手里:“我爸回家了吗?” “局长还没回,但大抵快了,刚才打了个电话说让少将等等他,似乎有话要和少将说。” “嗯。”顾终南应了声,“那我去长廊吹吹风醒醒酒。” 更深露重,天气又冷,还喝了酒,这时候吹风,第二天难免头疼。陈伯原想再叮嘱几句,可顾终南步子迈得大,几步就走远了。 他这辈子都在顾家做事,可以说是看着顾终南长大的。 都说投胎是个技术活儿,而顾终南一出生就占了这么个优势。从前,大家说起他,都讲那是长津顾家的少爷,是刑侦调查局顾局长的独子。当顾终南提着东西说要当兵的时候,多的是人等着看笑话。 他们想当然地认为,锦衣玉食被捧着长大的顾小少爷能吃什么苦呢,心血来潮罢了。 可乱世多纷争,顾终南一仗一仗地打,随着时间流逝,流言也一天一变。 而今,五年过去,看热闹的人闭了嘴,也终于没有人再叫他小少爷。 陈伯在门口站了许久,腰已经有些疼了。他稍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弯腰打开热水壶的盖子,伸手探了探温度,继续等着顾常青。心说,这壶不那么保温了,明天要去换一个。 顾终南边走边喝,一杯茶很快就见了底。 坐在栏杆上,他跷着一条腿,随手把杯子放在旁边,靠着柱子就开始发呆。他仰头,吐出一口气。军队里北方汉子多,大都阔朗,话不多说,干干脆脆,天大的事儿打一架也就过去了,哪像今晚那些人。 “在这里坐着干什么?” 顾常青从后边走来,手里的空杯子往后一放,靠着身后的柱子跷腿,同款姿势坐在了他的身边:“这么大的人了,半点儿人情交际都不会做,这种场合是你说走就走的吗?” “不然呢?我飞回来?” 顾终南的轮廓身形都像极了顾常青,只是他五官更深一些,眉眼间也带着飞扬的傲气,看上去就不好招惹,不如顾常青沉稳温和。 “走到这个位置,你也该学学如何同这些人打交道了,他们不是良善之辈,要整你有的是法子,和他们摆脸色对你有什么好处?” 听到这句话,顾终南想起陆青崖,于是顺口就接了句:“要什么好处,我爽不就行了?” 顾常青气得探过去就往他头上敲。 顾终南先是下意识往边上一晃要躲,但很快又凑回来。顾常青原本下的力气不大,可不巧,碰上顾终南往这边接,打得便重了。 “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担得起。” 顾终南挨了这一下,脑子也清醒了些,态度却不变。 “我就是看不惯那些人,嘴里一套心里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烦不烦人,还要我多和他们打交道,做什么梦呢。” “你当着他们也这么说?” “我倒是想,我又不傻。”顾终南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嫌弃,“今晚我不还对他们笑了吗,真要忍我也能忍得下来。” 顾常青望着他,忽然觉得神奇,昨天还是个屁大点儿的孩子,不听话抓过来赏一顿「竹笋炒肉」就行,生气了也好哄得很。他什么时候长成这个样子了?以前还能趴在他背上,如今再看,肩膀比他都宽了。 顾常青站起身,走过去,拍了拍顾终南的胳膊。 顾终南有些疑惑:“爸?” “挺结实的,在那边怎么样?” “参州?挺好,大家伙儿都挺好。”顾终南说着,握拳鼓起肌肉,挑眉笑道,“刚才没注意,您再拍拍,更结实。” 这哪像个少将,分明还是那个皮孩子。 顾常青看得好笑,直接一巴掌呼上去:“你啊,就是走得太顺了。” 是啊,顾终南这一路走得太顺了。 在家的时候是小少爷,想参军就升到了少将。不是说他没有付出、没有本事,也不是说他没经历过凶险。他的确是靠着自己走到了现在的位置,家世是保不出一个少将的。便如陆校长所说,他是将才,但有能力的人不少,只那些人都不如顾终南有大运傍身。 顾常青道:“你如今立场不明,在他们眼里便是敌非友,尤其是段林泉……” “他在西南,我在西北,我们不搭界。更何况他是军阀,我又不是,我也没他那个心思,去架空什么总统,争什么权、夺什么利。” 2. 自上任大总统病逝之后,西南军阀便把持住政府,明眼人都知道,新总统杨胜夕不过是个傀儡。反而是西南军阀段林泉操控着实权。同样带兵,同样占据一方,段林泉原先独大,却不料几年前横亘出了一个顾终南。 他像只年轻的狮子,嘶吼着在乱世里登场,亮眼得叫所有人一下就记住这个名字。 顾常青道:“你这么觉得,人家可不这么想。” 顾终南原是少将,管辖西北军区,近日又新立战功,按说是要受封的,没想到「大总统」却借此机会,将他的部队与另一支合并,同时增加一个调度部门。而顾终南也在明面上接管了这个部门。现在,说得好听一些,他是调度总指挥。但真要细究起来,这个「总指挥」却没什么实权。 明升暗降,有人在忌惮他。 顾常青叹了一声:“很多东西你心里也清楚,多说无益,你自己小心就是。” 顾终南不以为然。 “能有什么,我不过就在长津待个一阵子,等到时候回了参州,我兵照带,仗照打,弟兄们该听谁的听谁的,是总指挥还是其他有什么分别?” 闻言,顾常青从这句话里意识到什么,气势一变。如冰潭寒风,如高山积雪,冷厉得叫人呼一口气都被冻得鼻腔发疼。 “在你眼里,西北军区属不属于国军?” 这话问得顾终南一愣。 按道理来说,所有军区、所有军队都该属于国军,都归国家管制。但总有些地方权力过大,不仅不受中央管制,甚至还与中央分庭抗衡。便如段林泉,他占据西南,以九康为据地,西南军区只服从于他,不服从于中央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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