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陆青崖做了个梦。她梦见一番和平景象,眼前风轻草绿,阳光很好,她坐在湖边嗑瓜子,希望太阳永远不要下山。 醒来之后,她有那么一瞬间错觉那是真的。 后来在顾终南报平安的电话里,她对他说了这个梦,而他听得开心,说这是个好预兆,讲不准哪天就实现了。只可惜,话没说完,那边就被催促着挂了电话,像是有要紧的事情。 这一边,陆青崖握着话筒,笑意还没散,就凝在脸上。 末了,她舒出口气。 如今世道一天一变,明儿个怎么样,谁说得准呢?情况哪能一直坏下去。 至少…… 至少,如他所说,这是个好预兆。 随着东北战事爆发,顾终南打来的电话也越来越少。陆青崖在他临走那阵,身子便有些状况,原以为是出了毛病,到李四季那边走一遭,却发现是件喜事。 她本想等他回来再说,但这次不比以往,她等得肚子一日大过一日,那边都没有回程的消息。最后,她还是妥协了,在电话里同他讲了这件事。 她说这话的同时,顾终南正好听见警报,刚刚涌上心头的欣喜没停上一秒就被这份紧张给冲淡了,原想多问几句,却只来得及说一声「你多注意,别累着了」。 说完,他放下话筒拿了东西就往外跑。这场仗打的是消耗,时间拖得久,等顾终南再想起来自己要当爹这件事,已经是住在战壕里的第八个晚上了。 “中将,您笑什么呢?” 边上的老兵脸上划了几道血口子,嘴唇也干裂出血。 顾终南抹一把脸:“我爱人要生孩子了。” “喜事儿啊!” “对,喜事儿,就是不知道我来不来得及回去看她。”战壕里条件艰苦,顾终南倒是习惯了,还觉得比以往更有盼头,更能撑过来些,“听说女人生孩子都挺不容易的,我爱人身子弱,上次也没来得及问,都不晓得那个肉团折不折腾,也不晓得她怎么样。” “这有啥!少将在战场上能撑住,嫂子在家里肯定也行。” 顾终南听了只笑:“这不一样。” 他说:“我知道她行,但我就是担心,这玩意儿忍不住。”他指着自己的脑子,“那些念头自己在这儿转呢,没办法。” 老兵笑得一脸褶子:“理解,理解!” 顾终南也跟着咧嘴。 月光下边,几口大白牙在这儿晃。 荒山野岭,怪瘆人的。 2. 草长莺飞的月份里,陆青崖摸着肚子和那个孩子说话。 她给他读报纸,给他说他父亲的故事。 起初还不明显,日子久了,那个肉团每每听见顾终南都会有动静。而陆青崖就对着那一小块突出,和他击掌。 隔着肚皮,她碰了碰他。 “你还小,你爸忙,等以后他不忙了,回来了,你们便能见面了。你最好能乖一些,或者不乖也行,你爸也不乖,想来,他能体谅你。” 说着说着,她自己就笑了出来。 “我背着他和你说他坏话,你可不能告诉他,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怎么样?” 那孩子又动了动,在她肚皮上凸出一块儿。 “再击个掌,我们就算达成协议了。” 陆青崖满足地笑了笑。 “你爸是个厉害的人,难得有一件事,我能比他强。”陆青崖点着那个肉团,“我啊,比他先认识你。” 屋子里温度暖融,近日陆青崖贪凉,不爱盖被子,却碍于这孩子,不好不盖。每到睡觉时候,她都觉得熬人。 总会想着,要是他在就好了。 她管不住自己,但他能管。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伤得重不重。 这回,他们分开得实在是久了些,她很想他。 战场上的消息闭塞,弹片横飞,人命是按秒算的,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穿过这片凶险,来播报新的外况。 日本宣布投降,这事来得突然,广播也来得太晚,那场仗已经开打,战场上没有人知道这么一回事。身边的人不知道,顾终南也不知道。 这一日,陆青崖跟着隔壁的嫂子,去寺庙祈福。她原本不太信这个,近日却觉得神明可畏,有个指望总比没有要好。 刚一拜完,陆青崖出寺下山,便看见眼前一片沸腾。在那嫂子好奇去问时,她们听见这个好消息。 陆青崖呆愣地站在寺庙门口被嫂子抱着,身边每个人脸上都喜不自胜。 竟真的这样灵验?战争结束了? 陆青崖愣愣不敢回神,直到那嫂子笑着哭出来:“走,走,回头,我们去还愿……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我这前脚刚刚许下的,一出门就听见这天大的好消息,真是菩萨保佑!” 那嫂子踉跄几步,还是陆青崖扶稳的她。 “哎哟,你瞧我,我还说我要多看顾着你。”那嫂子擦着眼泪,“来来,咱们一起进去,你可仔细一些,莫要管我,多管着肚子!” “好。” 陆青崖笑着,天光清浅照到她的脸上,映得她明艳动人。 寺里的金瓦闪着光,陆青崖挡了挡,眼睛有些不舒服。她稍微揉了一下,再次睁眼,恍惚间却瞧见眼前是红的。 被这幻象弄得一阵心悸,陆青崖的脸色霎时白了。 “怎么了,小陆,不舒服?”那嫂子靠近她,见她有异常,连忙问道。 “没有。”陆青崖低着眼睛,“没有……是被晃着了。” “是吗?”是啊,一定是。 陆青崖缓了缓心神,迈步进了寺门。 周围人群拥挤,她落脚的这一声被冲散在四面八方涌来的无数声音里。那些声音由远而近,她恍恍惚惚听见一声闷哼。 这声有些熟悉,像是顾终南的。 是幻觉吧。 陆青崖摇摇头,不再多想。 与此同时,顾终南在战场上被子弹击中胸膛。 他意识涣散,不晓得自己在那儿倒了多久,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被拉回的军营。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顺着风飘到很远的地方。他看见她从寺门里迈出来,迫不及待就上去吻了她。 “小黄连,你看看我。”顾终南的手虚虚停在她的肚子上,“这是我们的孩子?” 而她恍惚中听见他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又仿佛隔了山水重重。 “你怎么不理我?我回来了。” 陆青崖想再听仔细一些,可身边嫂子摆了摆手:“这风好大,刮过林子,响得和什么似的。” 她闻言喃喃:“原来是风声。” 风声? 顾终南站在她的面前,他想要摸摸她的脸。告诉她不是,告诉她,是他在说话,不是什么风声,想让她看他,想问她为什么要忽视他。 可他伸手,指尖化成灰散在了风里。 再睁眼,就只看见军营里人来人往,医生们满脸严肃,慌乱中抢救着伤员。 顾终南觉得奇怪。 他分明刚才还不在这儿的。 这是…… 他忽然猜到了什么,用尽力气想开口,却只吐出个模糊的音节。 但身边的人激动不已:“中将醒了,顾中将有意识了!” “我……” 有一束光强硬地打进他的眼睛里,强逼着他看开。 被那束光引导着,他想,自己这一辈子,生死里来去,有挚爱挚友,平淡轰烈、起起落落都轮流着历过,见过许多东西,各种滋味都懂,说来精彩,好像没什么可遗憾的。可当眼前浮现出她的脸,他还是挣扎起来。 即便意识已经很模糊了,顾终南却始终记得她在等他回家。 他不能看开,她还在等他。 顾终南的求生意识强烈,多撑了许久,他的身体却渐渐开始不受控制,肌肉无力到拉不动眼皮。他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好不容易挣扎着睁开条缝儿,瞥见的是挂在不远处的时钟。顾终南只能大致看见现在是九点四十几,具体却看不清楚了。 九点四十几?晚上? 他这一整天,怎么过来的? 这个时间…… 他想,这个时间,她在干什么呢? 他很想她。 老人都说,人这一辈子,会遇见什么、发生什么,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是打从出生就注定了,这是命。而那些运,只在小事上管用,大事上,全都不由人。 床榻上,陆青崖睡得不安稳,但她很困,又醒不来,只一个劲儿小声唤着顾终南的名字。 隔着千山万水,另一处床榻,顾终南遥遥应着她。 这一头,陆青崖像是听见了,终于安生下来,沉沉睡去。 外头又下雨了。 风声呼呼,卷起地上雨雾漫起一片,谁踩上去都要被沾染。 但也有例外。 顾终南从病床上坐起来,走到门外,望着远方,军营外边是晴夜,可他透过时间空间,看见了陆青崖门外的雨。他一步便从当下走到了雨雾里,望着天上黑压压的积雨云,他伸手想接,那雨水却成串地从他掌心穿过。 他张了张口,半个音节都发不出了。 凌晨两点四十三分,顾终南在军营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而陆青崖在家中,从噩梦里惊醒。 她猛地坐了起来——“顾终南!” 衣衫被汗湿了粘在身上,陆青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 是梦。 被这个梦吓得肚子都缩了几下,她忍着疼安抚着这个孩子,一个人坐在床上缓了许久,再躺回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最后,她索性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圈。 听着外边雨声潺潺,陆青崖坐在桌边喝茶,手里握着的是他的杯子,茶壶边放着的报纸上喜气地登着歇战的新闻。 陆青崖看着这两样,觉得心底稍安了一些。 还好,都是梦,都结束了。 她低头,抚上自己的肚子。 都结束了。他不日就能回来。 她缓缓起身,扶着窗栏,在心里念着那个名字没唤。出口的三个字轻轻浅浅,是一句「我等你」。正文完) 番外一•有月侵衣 我这一生能与他相关,也只是他的不紧要人 我也没想过自己能活这么久,能从那个年代走到现在。眼下四方太平,新生的孩子都不晓得战火模样,他若能够看见,应当会很欣慰。 你问他是谁?我可不能说。 我若说了他的名字,你肯定知道。 有人说他战功显赫,有人批他立场不明,而他不爱辩解,也从不在意自己身上那些争议。他活着的时候,风言风语很多,是他死了以后,才变成大家认可的英雄。 年轻时我为他气闷不值,和人吵过许多次,现在老了,还是会气,只是争不动了。你若要听故事,就别问这么多,我不想再来争辩。在我这儿,他是我爱着的人,但归在感情里,这个故事可能不大好听,他有妻有子,是别人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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