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钟慎配合他心情,接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点。两人轻轻一碰杯,宝石色液体在高脚杯里一晃,映着头顶灯光,红酒无声无息滑下喉咙,气氛突然静了。 以前他们很少一起喝酒,因为奚微不爱喝。奚微的酒量也不算太行,但钟慎很有实力,无论喝多少都看不出醉,跟喝水一样。 吃到一半,大半瓶酒进了奚微的胃,酒劲缓缓漫上来,他突然说:“你说两句,安慰我一下。” 命令般的语气,却不说叫人安慰什么。但除了结婚也没别的了。钟慎碰了碰他的酒杯,可能也有点醺然:“不想结就不结,我支持你。” 奚微心道,这叫安慰吗?分明是套话,一点新意也没有。但钟慎一向不会讲那些花言巧语,他不以为意,笑了下道:“算了,不指望你能说什么。” “……” 又一杯下肚,奚微自饮自酌,不管钟慎有没有陪他喝。 谈不上借酒浇愁,但复杂的情绪不少,尤其对面坐的是钟慎,奚微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自己又闯入了某种特殊的心境里,要等它结束以后再回头审视才看得清。 不料,钟慎突然说:“那天晚上我也喝酒了。” 奚微头也没抬:“哪天?” “从海京桥跳下去的那天。” “……” 奚微愣了下,受酒精影响思维转得慢,隐约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天他开车到医院,方储跟他讲钟慎获救,说救人的是两个桥边钓鱼的,钟慎送给他们电子签名,还讨了瓶酒。 当时奚微处于震动中,没留意无关紧要的细节。后知后觉一想,钟慎从苏醒到出院,始终没亲口讲过那天晚上都发生什么。旁人讳莫如深,也没敢细问。 现在他自己提起:“跳之前其实我有过犹豫,不像电影里那么果断。因为……我不是了无牵挂,我只是想解脱。但有牵挂,还想解脱,就像两股力量拔河,总在摇晃。” “……” “摇晃得越久越想解脱,一个恶性循环。这几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钟慎没有看奚微,专注盯着自己杯里的酒,腔调有点像在拍戏,不知不觉进入了面对摄像机的状态,带一点刻意伪装的虚假,仿佛这样才安全,能放心地多讲两句。 “但喝下那瓶酒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就在解脱的边缘了,脚下的水也摇摇晃晃,水里有熟悉的面孔,我看见了——”他说,“你。” 钟慎抬起头,盯着奚微:“我立刻跳下去,但你不见了,像水里的月亮一样碎掉。不过没关系,至少在那一秒你给了我勇气。” “……” 勇气? 寻死的勇气也算勇气? 奚微皱起眉,但这番话的重点不该是这句。无形的雾气在空气里氤氲弥漫,一股熟悉的潮湿从钟慎身上传递给他,钟慎好像没有上岸,反而要把他也拖进水里,叫他一起死。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那道水里的声音说,“你不该烦心,你不像我,无论怎么样你都能过得很好。如果一定让我说……我觉得你不要结婚。” 像记不清台词,话语突然变得凌乱:“如果你最终的选择是结,我不该……但如果你不想结,还想解决这件事,就算很难解决,他们都反对,我也一定会想出个办法,陪你解决。” 他的话很绕,委婉到不能更委婉,但语气笃定,好像已经有了办法,碍于不确定奚微本人的意向,不能直说。 因为没直说,在水里压抑着的一切濒临极限,潜藏的情绪愈发浓烈,那无形的水汽从奚微的脚背淹到胸口,和酒意一样慢慢地吞没他。 奚微只是听着,感觉自己越来越醉,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被人扶起,钟慎送他回房间。 躺下的时候钟慎帮他脱衣服,好像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再然后他更不清醒,不知不觉地陷入了醉酒后沉重的梦境里。 …… 一个画面简单的梦,光线是昏暗的。 突然有鞭炮声,响起婚礼进行曲,奚微自己登场,牵着只见过一面的联姻对象的手,走在某条路上。 很长的路,像一条无尽之途。走着走着,他竟然已经结婚好几年,身边多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叫他“爸爸”。 梦里的他面目模糊,继续前行,每行一步年长一岁,不知不觉手背有了皱纹,依然走在这条路上,直到白发苍苍。 而始终有一个人在路边看着他,沉默不语,如影随形。 是钟慎。 奇怪的是,他身上不断增添岁月的痕迹,钟慎却一直保持二十六岁的模样,容颜不改。 梦里的奚微疑惑地想:为什么? 一个声音回答:因为他死了啊,死在二十六岁。 “……” “嗡”的一声,奚微好像被人敲了下头,猛然惊醒。 天已经亮了,钟慎不在他床上——朋友自然是不便同床的,但不知钟慎是走了还是去了别的房间休息。 宿醉头疼,奚微缓了半天才听到有人在敲门,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您醒了吗?” 奚微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8点47分。 他清了清嗓:“醒了,怎么了?” 管家的声音明显紧张:“老董事长来了,叫您下楼谈话。” 隔几秒,听他没反应,管家忍不住说:“钟先生也在楼下,跟他老人家聊着呢,您……您还是去看看吧。” “……”
第24章 “奚微” 奚微怎么也想不到,钟慎和他爷爷竟然有能聊上的一天。估计是因为钟慎今天早上没走,正好被撞见了。 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头,奚微披上睡衣下床。 昨晚酒喝太多,那股晕眩感还没消退,发生的事有些模糊,刚才的梦也趁乱在脑海里翻腾,整个思绪混乱,奚微皱着眉走下楼梯,心道,他不担心钟慎说错话,但他爷爷八成不会给钟慎好脸色。 如他所料,楼下那两人面对面坐着,奚运成面沉如水,不怒自威,他一走近就听见对方在问:“奚微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中间隔一座茶几,钟慎正在帮老爷子沏茶,闻言手微微一顿,低声说:“我和他现在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奚运成诧异,显然不理解也不相信,只当钟慎在撒谎维持面子。但他也给面子,不为难年轻人,反倒数落起自家人的不是,“奚微从小被惯坏了,跟他相处很累吧?” “没有,他是个讲道理的人。”钟慎说。 奚运成哼了声:“讲什么道理?歪理一箩筐,满脑子形而上学的空谈——” 奚微听不下去,忍不住上前打断:“爷爷,您一大早过来就是为了背后说我坏话的?” “我来干什么你心里有数。”奚运成扫了眼奚微身上的睡衣,“今天什么日子?我不来你不起床?还当自己十九岁呢。” “……” 这话说得没道理,奚微十九岁时不赖床,但长辈教训孩子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开炮,不用有理。 奚微不跟他顶没用的嘴,奚运成自顾自道:“你这房子不错,我上回来——好像只来过一回。” “两回。”奚微纠正。 “哦,两回。”奚运成说,“地段好,环境好,装得也好。连你这的茶叶都比家里的好,你倒是会享受,一个人逍遥快活,难怪不愿意成家呢。——坐下,别站着看我,那么高的个子把你爷爷比成木头桩子了。” 奚微坐到钟慎旁边,喝了口刚被称赞的茶。但他会品酒、品咖啡,对茶道一窍不通,茶叶都是别人送的。 “您有话直说,别挖苦我了。”奚微这段时间没少跟家里争吵,电话一接通就得挨几句骂,相比之下奚运成今天的态度算不错了。 但态度越好,越像犯人上刑场前吃的那段断头饭,菜色丰富意味着死得惨。奚微头疼不减,心里烦躁,奚运成却说:“我一杯茶没喝完,你急什么?看你这态度,还是不愿意结婚是吧。” 他一眼把奚微看穿,余光扫向钟慎,突然发现这男明星安静待着,不尴尬不怯场,也不找存在感,气质有点特殊,奚微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可惜是个男的,进不了奚家大门。不过就算钟慎是女人也没机会,他给奚微找的是联姻对象,要门当户对,能带来切实帮助才行。 奚微顺着爷爷的目光一瞥,找借口把人支开:“钟慎,你帮我弄杯咖啡。”他眼神指了指餐厅,咖啡机在那边。 钟慎意会,应了声起身走开。 祖孙独处,谈话更方便。不过客厅离餐厅也不远,想听还是听得见的。如果钟慎识趣这时应该主动告辞了,可他没有走的打算,奚微也没赶客。 “你跟他关系还不错?”奚运成慧眼如炬,“之前不是虐待人家么,现在怎么又好了?” 奚微莫名:“我什么时候虐待过他?” 奚运成不答反问:“你喜欢他?因为他才不想结婚?” “……”奚微皱着眉把茶水吐出来,放下茶杯,“没有,不是,您的想象力别那么丰富。” 奚运成盯他好几秒,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但奚微从小就擅长用冰冷的脸色掩饰自己,他不希望别人看穿的东西谁也看不出来。 当然,冰冷下面也可能的确什么都没有。 奚运成不觉得奚微是情种,放过不切实际的联想,直切正题:“我给你最后一个说服我的机会,讲一下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结婚,我要符合实际、站得住脚的理由。——怎么不说话?” 奚微无奈:“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想结,这个理由还不够?” “这也算理由?”奚运成脸一沉,“我还不想吃药呢,医生天天逼我吃!” “……” “你二十出头的时候跟我说你喜欢男的,我没管你,因为觉得你还小,不服管教正常。但现在你马上三十了,还不服管教,还跟我叛逆,奚微,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已经听得人耳朵起茧的话,老头不厌其烦:“你觉得我在逼你、我在害你,就不明白我的苦心!——你姑是个有脑子不往正道用的,你爸是个有心没能力的庸人,但他至少娶了你妈,也算对华运有贡献。” 奚微的父母是利益联姻,谈不上感情深厚,勉强算相敬如宾。 “我把华运的未来都寄托到你身上了,可我怕你将来一个人扛不住,让你结婚,找个帮手,怎么就不行?我都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奚运成一说就来气:“别人恐婚,恐的是婚后的责任和压力,你又没有。别人不想生小孩,是怕养不起、养不好,你又不缺钱,也不用自己养。况且我没逼你生,那只是你的被害妄想!”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乐意?就算你婚后还想玩女——玩男人,”老头气得怄火,“也随便你玩!低调点,别闹得人尽皆知、丢人现眼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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