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黎心头咯噔一声。 “婴儿骨骼脆弱,按理说早就该化为腐土。但怨气太重,尸骨终年不朽,怨气日积月累,凝成实体,化为婴灵。” 赵黎看向江酒臣,这人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在叙述一件事实,语气中没有半点唏嘘。 这人不好奇吗,怎么如此平静,他知道这尸骨从何而来吗? 看到这尸坑之前,赵黎都不敢想象这样的惨景。 1995年,青卢乡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标语,下属的村子的砖墙上也喷上了各类各样的油漆。乡医院门口人来人往,一个又一个大肚子的妇女被拉进来,出来的时候身上还盖着被子,本来隆起来的小山丘却塌陷了下去。 乡医院后院有一口枯井,日复一日,竟被死婴填满了,散发出腐臭难闻的味道,黑气笼罩着医院的上空。 下属的村子里也被派去了一波又一波的医护人员,上面的奖励给的丰厚,举报几个孕妇,就能得到一百多块钱。上面领导“唯才是用”,不计较出身,只要是愿意加入,就允许加入,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全都套上警察的衣服,跟着村支书挨家挨户地抓,砸,把大着肚子的女人从屋子里拖出来,顺从的便跟着走了,省了事情,不顺从地照着肚子踹上两脚,孩子也就保不住了,只好流掉。 村子里搭上了帐篷,两个人进去,一个人出来。足月的小婴儿离开母胎还能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啼哭,一针下去,也就没动静了。 后来一天要做的手术太多,又哪能挨个用针去扎,捂死了?摔死了?也都一样,人推着手推车在外面等,死婴一车一车地拉,全都堆在村子外面的荒地里,挖个大坑,坑填满了,就埋了。太阳一起来,十几里地都是一股臭味,好几个月都没散掉,连狗都不愿往那边去。 响应号召嘛,出力打砸的挣了举报的钱,出技术的有机会评优升职,七八个月的孩子,一针引产针扎下去,生出来的时候还会哭会蹬腿,李林芳在那小小的脖子上捏了一下,一个生命就此成为无机的肉块。她从帐篷里走出来,跟一个男人擦肩而过,那时从未想到,这么仅此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有朝一日竟然会与她的名字如此息息相关。 那人是张广之。 这时候杜海平刚刚实习,在医务队没什么大用途,因为是本地人,也里外掺和了不少,没费什么力气就转正了。 当年造下的孽果,隔了二十多个年岁,终于找上了门来。 赵黎蹲在坑边,给车衡发了位置共享。他从眼角觑了江酒臣一眼,那人站在距他一米左右的位置,面色平静,目光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黎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这结案报告该怎么写。” 江酒臣上下打量他一番,嘴唇微扬,说:“没看出来,你接受能力挺高啊。” 赵黎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说:“你能不能跟我回去一趟?” 江酒臣疑惑地看向他。赵黎表情十分耿直:“我不敢走。” 这句话说出口,赵黎心中的小人已经三百六十度空翻式撞墙,心想这要是让常湘知道了,估计能笑他笑整整一年。 江酒臣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赵黎等江酒臣走到与他平齐才迈开步子,两个人肩膀隔着一臂的距离,步调相同地往村里走。 屏幕上,一蓝一红两道标记渐渐重合。江酒臣凝眉,微微动了动手臂,这小动作落在赵黎的眼底,看来偷袭是行不通,于是他便说:“车衡,出来吧。” 车衡从树后面现身,赵黎朝江酒臣走了一步,说:“刚才多亏他,我才……” 他话还没说完,趁江酒臣不备,一个擒拿锁住他的手腕,一瞬间就把手铐子扣了上去,膝盖在江酒臣的膝窝顶了一下。 江酒臣猝不及防,单膝跪地正欲挣扎,车衡的枪口已经顶在了他的脑袋上。 赵黎的面色早没了方才的放松姿态,解下了江酒臣的配刀,掂了掂,分量不轻,是真刀。看长度和款式,是一把横刀,唐刀的一种,不知道这人带着这东西是怎么出行交通的。 赵黎对车衡说:“重要嫌疑人。装神弄鬼,你一会儿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全息装置。” 江酒臣一头黑线,扭过脸去看赵黎,有点好笑,说:“大队长,您这脸翻得也忒快了点吧?鸿门宴还给口饭吃呢,你……” “少废话。”赵黎正色,对车衡说,“‘梆’他!” 帮我?江酒臣没等反应过来,“梆”的一声,脑袋上挨了结结实实一个爆栗,饶是他惯常没个正形,也被两个人这让人窒息的无聊默契弄得一愣,再一看两个人个个一脸严肃正经,不知道怎么能干出这种幼稚的事情。 “我告你暴力执法。”江酒臣无奈,“你俩之前那些案子都怎么破的啊?” 赵黎面无表情:“再‘梆’。” 眼看着车衡又抡圆了胳膊,江酒臣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叫停:“行行行,我不说了,别梆别梆!” 林不复带着人连夜往过赶,赵黎和车衡轮班看着江酒臣。这还是江酒臣干这差事以来第一次正面接触上面的刑警,简直是哭笑不得。 他手上戴着手铐,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坐着,赵黎是越看他越不顺眼,江酒臣扫了他一眼,用车衡听不到的声音轻声说:“你可以不信,但是不要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说着扫了车衡一眼,说:“这没有任何好处。” 赵黎没说话。 刚才现场没有找到任何的播放装置,除了眼见为实,赵黎还真想不出来还能有其他的什么解释了。他做警察,活人死人见了不少,自然不信这种鬼神之事,可竟一时无法辩驳。 江酒臣的出现实在很是可疑,先带回去再说吧。 回到市局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八点钟江酒臣被带进刑讯室,十点钟赵黎被“带进了”局长办公室。 十点半关局还没训完,林不复在刑侦队哭哭啼啼地假装要给他烧纸哀悼,常湘的嘴唇上终于再次出现了鲜艳的颜色,涂上口红后气色好了许多。她打开了一封内部邮件,扫了一眼林不复,说:“让他昨天出外勤,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赵黎哼哈地答应着,毫无歉意地反省着。目光不经意地飘到局长办公室的玻璃窗外,眼睛瞬间直了。 江酒臣靠着墙站着,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 关敬峰敲了敲桌子,赵黎回过头。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场口水的洗礼,赵黎拉开了局长办公室的门,正欲迈步,关局却又叫住了他,说:“有些成分的人,永远不要去招惹。” 赵黎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门咔哒一声关上,赵黎这才反应过来关局说的人,可能就是江酒臣。 那人神出鬼没的,已经不见了。 刑侦大队洋溢着欢快的气息,一扫往日加班的窒闷,赵黎一进屋有点纳闷儿,林不复凑上来,说:“老大,审出来了?跟我说说,那个嫌疑人到底是怎么抹除痕迹的?” 赵黎蹙眉,说:“什么?” “那小子不是招了吗?刚才关局过来说让你过去的时候跟我们说案子破了啊。”林不复说。 常湘的眉毛越蹙越紧:“赵黎,你过来一下。” “大领导有指示。”林不复玩笑道。 赵黎走过去,两手分别撑着电脑桌和椅背,看向常湘的电脑屏幕。 常湘脸色很难看,说:“关局说让我根据邮件写结案报告。你看,邮件里说县局里找到凶手,凶手畏罪自杀,于昨天溺亡,今天才打捞上来,经指纹对比,与案发现场相符合。” 这个人是青卢乡丰桥村的外迁人口,因为他与董立财关系密切,常湘特意留意过他的最近动态,几起案发时他根本就不在江城市,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况且……他们都知道,案发现场根本就没留下什么指纹。 难不成这几起案子……? 她正欲说什么,赵黎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头。 常湘抬头看着赵黎的脸,一种极度的失望涌上心头。她定定地看着赵黎,说:“关局跟你说什么了?赵黎。”她指了指电脑屏幕,一把扯过摆在一边的死亡现场照片狠狠地拍了一下,冷声说,“你好好看看这几个人,这还是你吗?” 这声响巨大,办公室里都静了,朝他们两个看了过来。 赵黎心中无奈至极,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既然关局都是这种态度,今天找他,也肯定不只是他的意思,如果放了江酒臣是上面的指示,那赵黎昨晚见到的,就必然是真的了。 赵黎不知如何作答,常湘一推键盘,五指成梳向后拢了一把长发,说:“我写不了。” 她面无表情,推开椅子往外走,路过车衡的办公桌,她拿起烟盒敲出来一根烟,点燃了深吸一口,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赵黎忙追过去。其余几人看得目瞪口呆。 没过几分钟,两个人精神状态十分正常地走了回来,常湘回到电脑前,键盘敲击声啪嗒啪嗒地响了起来。 林不复坐在桌子上,目光在赵黎和常湘之间徘徊了几圈,往后倚在他与车衡办公桌的挡板上,对车衡说:“我觉得他们两个有奸情。” 车衡看着电脑屏幕,头也不抬:“酸。” 太阳当空,金色的阳光洒在空落的小村的砖瓦上,也洒落在荒地上。坑被重新填好,弥散多年的黑气散了去,刚下过雨,泥土散发出隐约的清香。路边不知是谁放了一捧小白花,盛着露水,那般洁白无瑕。 这片土地上,有些事总是不应该被遗忘的。 ——“我向你发誓,惨无人道的凶手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仍有部分迟来的公道行走在路上,我这一生都会为此努力,绝不妥协。” 这是那日赵黎对常湘说的话。 那般笃定。
第6章 水面之下(一) 一转眼就到圣诞节了,吃刑侦这碗饭,就是忙死时忙死,闲死时闲死。林不复撺掇着赵黎让他跟外队搞联谊,说成天看着刑侦队这几张脸腻歪得不行。常湘抬起头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铁骨铮铮的林不复立刻收声。 “唉,这几天真是闲出屁了。”林不复双手撑在脑后,往办公椅上一倚。话音刚落,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登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不复的身上。他噎了一下,扑腾坐直身体,常湘扫了他一眼,接起电话。 “好,收到。” 常湘啪嗒一声放下话筒,扬眉看向林不复,说:“出警吧。” 林湾小区。 受害人的家在五楼,刚拐过第四层,一股腐臭难闻的味道就扑面而来。林不复挥了挥手,说:“这股味儿,居然才发现?” 房门口拉上了警戒线,值班的警察叫了声“赵队”,帮赵黎把警戒线拉开。赵黎对他点了点头,回答林不复:“现在人人自扫门前雪,不到这个程度,谁也不会自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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