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心里惊惧,不敢说话。圣上收敛神色:“刘将军,你以为朕要做甚么?” 刘长重忙道:“微臣只是小小甘州指挥佥事,不可妄议分外之事。” 圣上故意问道:“张德,方才朕说了,要如何处置刘将军?是送去诏狱吗?” 张德见圣上眉头已经舒展,知道圣上满意,便道:“圣上记错了,圣上说的是,赏刘将军牛羊十斤,鲜果一筐,让刘将军从此多吃饭,少说话。他不开口,没人把他当哑巴。” 刘长重忙不迭谢恩,又抬眼偷看张德,张德竟然有赞许之色。 “圣上,咱家看刘将军这张嘴,胡说八道,包罗万象,想必东方朔也不过如此了。” 刘长重一听,忙道:“张公公,此言差矣。想那东方朔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诵二十二万诗礼,谙二十二万兵书(注,来自《汉书》)。微臣大字不识几个,獐头鼠目,身形猥琐,胆小如蝼蚁,如何比得上?微臣来自西北,只能叫西方瘦了。” 圣上掌不住,笑出了声。张德本来就被刘长重逗笑了,见圣上竟然展露笑颜,心里愈发满意。这时轻步舆停下来,张德扶着圣上下了车,又牵着圣上的手,交给刘长重扶着。圣上此番出宫,心中积郁难消。因此,想私服出来走动走动,再返回宫中。张德原本不同意,但听说刘长重陪伴圣上出行,便允了。刘长重此人智勇双全,聪慧非常,着实是个天上地下难寻的人才。张德瞧出圣上对刘长重有喜悦之情,张德自己呢,更是中意此人。他寻思着,不如让刘长重留在京中,常伴圣上左右,以博圣上一笑。
第40章 第六回 咫尺蓝桥难觅萧史 千树桃观又遇刘郎(下) 夜色深沉,刘长重扶着圣上走了一段路。刘长重听张德说,圣上嫌宫里沉闷压抑,说是即使出来走走,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好的。这一路上,两人并未说话。圣上低垂眼眸,心事重重。两人直到走到一贯楼,守在一贯楼门口的几位宫廷侍卫见圣上来了,忙忙行礼。圣上和张德早说好了路线,以便张德安排守卫。圣上出来走走,走到一贯楼便歇下,等到卯时差一刻,再乘坐轻步舆回宫。 张德已经提前将一贯楼包下来,里边外边都仔细检查过,并没有外人。刘长重请圣上进入到茶室坐下歇息。这茶室不过一丈见方,前后都有房间,将它包围在中间。夜里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听得外边枝条晃动。房里只有刘长重与圣上两人,圣上便细细问了齐锦年的事情,病好没有,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刘长重少不得一一作答,又免不得劝几句圣上只管放宽心。 只不过,刘长重面上镇定,心里却在七上八下打鼓。原来张德派人来一贯楼检查时,刘长重偷偷将齐锦年放了进来。万一事情败露,这欺君之罪,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那边圣上并不知情齐锦年躲在隔壁,又问: “刘长重,朕将齐锦年赐婚给你,你是不是心里有怨恨?” 刘长重一听这道送命题,心里暗暗叫苦。他眼珠儿一转,忙道: “圣上,微臣听说,庄子在濮水钓鱼,楚王派了两位大臣前去请他做官。庄子不愿意,便道,‘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 刘长重讲的是《庄子·秋水》中“曳尾涂龟”,圣上自然通晓这典故,只是眼下如何讲得通?他抬眼瞧着刘长重,不明白到底要说甚么。 哪知道刘长重话锋一转,却道: “楚王两位大臣忙道,庄公,你的消息太闭塞啦!咱们楚王不止庙堂上供奉着龟骨,还供奉了只活龟,天天吃的是牛羊鱼虾,住的是水榭楼阁,过得不知多惬意。庄子一听,一拍大腿,道,哎呀,我单知死王八遗千年,原来活王八还能享富贵!” 说完这话,刘长重朝圣上深深作揖。 “圣上,微臣做这活王八,只要能享得荣华富贵,自然是赴汤蹈火,甘之若饴。” 圣上又好气,又好笑。刘长重解下腰里挂着的囊袋,说是自家酿的酸奶,口味醇厚。他给圣上倒了一小杯,圣上摆摆手。 刘长重想了想:“圣上可知道,自古以来做皇帝的,为什么不敢随便找大夫看病吗?” 圣上叹道:“你又要说甚么?” 刘长重将酒杯递到手上手边:“因为他怕对症(朕)下药。” 圣上不由得被逗笑了,便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将军,锦年在朕身边长大,朕将他交给你,原是希望朕不能给的,你要给他。” 刘长重忙道:“圣上这说的什么话?圣上九五之尊,天下皆是王土。圣上给不了侯爷的,微臣又如何给得起?” 圣上叹道:“将军,当初朕在国子监监学,有一日忽然变了天,下了暴雪,齐锦年记得朕出门时穿得单薄,便取了伞拿着斗篷,跑来国子监。那日朕有些事,齐锦年在外边等得久。朕出来瞧见他时,雪竟然已经在他脚下堆了一尺厚,整个人浑身冰凉,如同雪人。朕沉下脸,狠狠训斥了他一番,责怪他也不知道派个人来送,何必他亲自来。齐锦年当时不敢说话,夜里回了王府,他偷偷大哭了一场。” 刘长重听了,劝道:“侯爷面皮薄,受不了重话……” 圣上摇摇头:“因为齐锦年心里明白,朕骂了他、怕他在风雪里冻着是假,朕不愿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朕亲昵是真。当时恰逢父皇要送朕四位美人做侍妾,朕以不愿沉溺美色的由头拒绝了。若是朕明面上以不好美色拒绝了父皇的美意,暗地里却传出朕与齐锦年狎昵,那岂不是朕不好色是假,嫌弃父皇送的美人不够漂亮是真?齐锦年正是听懂朕的弦外之音,才为之大哭。朕哪里是在担心他冻着饿着,分明话里话外是在敲打他,不许他见光。从此,夜里他与朕缠绵,白天呢,但凡有外人在,他断然不敢与朕靠近,反而故意要与老八、老九他们打情骂俏,以保全朕的名声。” 刘长重见圣上说得动情,眸子里似有泪光闪烁,他沉吟半晌,不好答话。 隔壁齐锦年贴着门缝,听得真切。他眼圈发红,垂下眸子,捏着圣上送的那块玉佩,反复摩挲。圣上说的,又岂止这一件小事,是千桩万件,千头万绪,密密扎扎,一齐涌上心头。他一失手,竟然将个玉佩掉落地上。 圣上猛然听见动静,面色一沉,喝道:“隔壁甚么人!” 刘长重一惊,那边圣上已经提刀冲出去。圣上一脚踹开房门,茶室外边套着一间屋子,约莫两丈见方。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张榻,一架木施,一件大衣柜。 圣上见大衣柜紧紧关着,心里疑惑,立刻一刀刺了进去。刘长重心知不好,忙要阻挡。衣柜门开了,里边只挂着一件厚麻布毯子,此外并无一物。 外边风声阵阵,刘长重收敛神色,忙道:“圣上,张公公已经派人来查看过了。这里除了你我,并没有外人。” 圣上瞧一眼刘长重,收刀入鞘。 等圣上与刘长重回了茶室,房门关上,齐锦年才从暗格里闪身出来。原来房里留了个间暗室,仅容一人藏身。一贯楼是马吊馆,明面上仅供客人们聚在此地,打打马吊,喝茶饮酒。但黄赌毒不分家,客人兴致来了,也要留下来与娼妓们缠绵云雨。因此,一贯楼墙壁中留一间暗格,关键时刻供客人躲藏,以免甚么抓奸闹事、争风吃醋之类的尴尬事。圣上来一贯楼没几次,并不知道此中机关。齐锦年老顾客,自然明白。 刘长重请圣上重新回座,又为圣上倒了一杯酸奶,请圣上饮尽,开口劝道:“但如今,圣上大可不必在乎……” 他想的是,圣上当初做皇子,上面有先帝有太子有二殿下,行事谨小慎微,也是无奈之举。但眼下,圣上已经权倾天下,宠幸谁,不宠幸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圣上捏着酒杯,却道: “刘将军,你既然读过汉书,朕呢,跟着座师初读汉书时,年纪尚幼。读到佞幸传,不十分懂,便去问座师,这上下文讲不通。座师问,怎么不通?朕答道,邓通位列佞幸传第一,文帝对待邓通,班固未用‘宠’字‘爱’字,形容邓通,班固却连用了两个‘谨’字,说他为人谨言慎行;文帝赐邓通‘蜀严道铜山’铸钱,邓通案发,却是‘盗出徼外铸钱’,既然是奉旨铸钱,难道自己盗出自己? 座师答道,殿下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些,实属难得。只是殿下疑问,臣不能解答,要等到殿下读到《资治通鉴》,自然明白。 等朕年纪稍长些,读到《资治通鉴》,立刻发现,司马光着笔,却与班固不同。司马光前面写文帝赐邓通蜀严道铜山,使之铸钱。下一句却写‘吴王濞有豫章铜山,招致天下亡命者以铸钱’,最后又写‘吴、邓钱布天下’。原来吴王势力庞大,私自铸钱遍布天下,又与文帝景帝结下杀子血仇,双方剑拔弩张。吴王手握天下钱,文帝不敢正面与吴王起冲突,因此选中邓通。此人毫无背景,性情谨慎,从不结党营私,一心只求媚上。文帝赐了邓通铜山铸钱,选了能工巧匠,铸出来的钱质量高、份量足,远胜过吴王用亡命徒铸出来的钱。因此,众人更爱用邓通钱,吴王钱日益式微。吴王手里没有钱,再对付起来,岂不容易?等到景帝上位,邓通钱已经占了上风。除去邓通,于是天下铸币权,重新回到天子手上。至于邓通,他是个小心人,不结交外边势力,因此拿掉他,何其容易! 这就是天子宠爱,名列汉书佞幸第一。 刘将军,齐锦年曾给朕写了封长信,说他愿意进宫服侍朕,不求名分,只求随朕左右。他写得情极恳切,字字泣血。那晚朕读了信,便下了决心,将他赐婚给你,要你带他离开。朕看着齐锦年长大,有情于他。朕只愿他一生平平安安,喜乐富足。那些帝王心术,天子宠爱,金山银山,翻云覆雨,朕不愿加诸在他身上。” 说完这些,圣上已经落泪。刘长重明白圣上说的是压箱底的话,又哪里说得出一句话。两人之间,只剩沉默。 齐锦年人在隔壁,听得一字不漏。圣上送的那块玉佩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恨不能捏碎。外边突然雷声轰鸣,风雨大作,本来快蒙蒙亮的天色,刹那变成了漆黑深夜。房间的窗户不过纸糊的,齐锦年一回头,一张惨白人脸贴在窗户上,似笑非笑,直勾勾瞧着他。 风再一吹,两扇薄窗,被撞得大开。那人直挺挺朝齐锦年扑过去,将他压倒在地。 圣上与刘长重都未发话,只听得外边电闪雷鸣,犹如擂鼓。朔风顿起,一时间飞沙走石,刮得四处噼啪作响。一贯楼屋子不甚牢靠,竟被吹得晃晃悠悠,大有要被吹塌的迹象。 初春季节,竟然此等异象,又是滚雷,又是飓风,实在是不吉利。正在这时,隔壁竟然传来一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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