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仰脸,道,父皇,宫中各处不可随便点明火,各殿照明用的灯笼、蜡烛、油灯,都有定数,该放在哪里,如何使用,都有规制。这是防患未然,以免宫中走火。而母妃却说,屋子里暗,她做女红,瞧不见,在案上多点了两支香烛照明。 永兴帝笑出声,道,行,朕派了宫人去各殿查看,是否有火灾隐患。 小皇子又道,新年时儿臣在院子里点了件二踢腿,被母妃骂了好久。她却自己多点了蜡烛,是明知故犯。 永兴帝大笑不止,又故意追问,既然如此,又该如何处置? 小皇子想了想,道,张德是无忧殿总管,此事难脱其咎,应罚一月俸禄。 永兴帝又笑出了声。笑完了,他有意逗弄小皇子,小声揶揄道,张德可是你的人,这是代主受过。你该如何? 小皇子脸红了,捏着腰上佩着一件玉坠,道,儿臣没有钱,打算把这个玉坠子赔给他。 小皇子正要从地上起身,哪里知道永兴帝倏然又沉下脸来,问道,这诬告顺妃巫蛊压胜之人,又该如何? 小皇子不慌不忙,回答道,子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孔子乃圣人,尚且冤枉颜回偷吃米饭,何况凡人?告发之人,想必也是只觑得一角,未知全貌。以儿臣之见,父皇严加训斥即可,不必过于深究。 永兴帝脸上浮现赞许之色,又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哪知道小皇子竟然拱手道,父皇,儿臣听说京城本是有药王庙,在报恩寺内,十年前遭了雷击电火,被毁后再无修葺。儿臣以为,依照旧制,药王庙中大小三圣仍应供奉起来,并派人前去祭祀,以求驱散瘟疫,天下平安。 永兴帝再度大笑起来,他起身牵起小皇子,柔声道,朕今日想去无忧殿见见你母妃和你八弟。 ……圣上将自己生死簿再翻了几页,瞧见母妃顺妃抱着自己落泪,八殿下还小,不知所措,在旁边牵着母妃的衣角。原来顺妃族人行为不端,横行乡里,顺妃弟弟更是连犯下几桩大案。顺妃入宫后,受着宠爱,又有两个皇子傍身,族人难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族中案发,闹得沸沸扬扬。顺妃硬着头皮,想给家人求情。永兴帝勃然大怒,认为后妃干政,又不约束家人,将顺妃连降了三级。 无忧殿里冷冷清清,顺妃既然被降了级,按品级便不能留如此多太监宫女,只能含泪遣散。宫中人情冷暖,都是翻云覆雨手。势头正盛,自然身边都是花团锦簇,青眼相见。若是式微,难免鼻孔朝天,白眼相向。入宫十年,顺妃自己全然不在意恩宠荣辱,只是一味担心拖累了两个小皇子。 张德劝道,娘娘千万不可这么想,母子乃是一体,母以子贵,子以母荣。娘娘先保重好自己的身子,以后的事情,以后再看。万岁爷必然还是会念及与娘娘的情分,五殿下又是万岁爷一向看中的。 圣上胡乱翻了几页,眼前竟然站着齐锦年。齐锦年勾着他袖子,叫着“五哥”,不许他走,说“五哥去哪,我便要去哪”,又说“五哥若不在了,我也要一起走”。情丝缠绕,圣上心烦意乱,忙忙翻过书页。原来地府与人间制式相反,人间衙门坐北朝南,地府阴曹坐南朝北。人间书籍从右到左、自上而下,地府案册则是从左到右、先下后上。圣上不知此事,竟然将自己的生死案册看反了。 圣上一口气将生死薄翻到开头,写着自己如何命丧黄泉,看得他心惊肉跳,冷汗涔涔。他心念闪动,一不做二不休,决心要将这几页末尾撕下。哪里知道地府案册乃是金石冶炼而成,任如何撕拽,只是纹丝不动。他听到殿外喧闹声,想着十殿阎罗快要回来。他素来是个傻大胆,一切鬼神仙怪,都不放在眼里。到了这时,他竟然将自己的生死簿藏在怀里,下了殿,悄悄取道离开。 也不知走了多久,一路上只见得荒草漫天,无数孤魂野鬼,衣衫褴褛,游荡而来。圣上心中思忖,与这些鬼魂背道而驰,便能找到地府入口处。 冷不丁背后伸来一只干瘦手,将他肩膀一拍。 “五弟,你可来了。” 圣上回头一瞧,这人面带紫赤,舌头外露,脖上围着一圈白绫,穿着一身赤色龙袍。 这人笑道: “我来这里时,便听说你伤得重了,群医束手无策,不日便也要来。这些时不见,五弟你瘦了好多。” 圣上犹豫片刻,还是行了个兄弟礼。 “大哥。”
第32章 第三回 恨悠悠芳魂游地府 喜溶溶伉俪享天伦(中下) 废太子伸出枯瘦手指,在圣上脸颊抚了一下,叹道: “可惜了,原本我都安排好了。我登了基,便把你打发去守皇陵,祭祀列祖列宗。父皇常夸你这太常寺卿做得好,往祭坛前面一站,丰神俊朗,列祖列宗瞧着高兴。” 圣上唉了一声。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甚么可惜不可惜。” 废太子道: “都怪你坏了我的好事。我埋伏的神弓手,本来要取父皇性命,谁知你偏偏飞身挡在父皇身前,替父皇中了一箭。你拿命换做东宫太子,享不了几天清福,最后还是得拿命偿。” 圣上道: “大哥,你要不起事,江山本也是你的。父皇虽然与你多有罅隙,但你既嫡且长。废立太子是国之大事,他心里还是有些举棋不定。偏偏你听到父皇下了决心要废你,你便一不做二不休。” 废太子喟叹道: “我九岁被封东宫,做太子做了二十五年。五弟,你心里也明白。你难道没读过,汉武帝戾太子,本是性仁恕温谨之人,却车载射士,引兵长安,最终起事不成,入室自经。所谓情势逼人,到了那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说完这些,废太子摇摇手,又道: “不说这些,你我反正已是黄泉路上相见。倒是老二,你如今拿他如何了?我昨夜潜入他梦里,他一见到我,浑身发抖,泪如雨下,连声唤大哥。老二与我不合这么多年,明里暗里使了多少花样!一门心思以为扳倒了我,这江山便是他的了!哪里知道,我没了,父皇竟然把他爵位褫夺了,一口气贬谪五千里,贬到了琼岛看鲸鱼,却选了你坐东宫!想当年父皇在上书房讲这些经史典籍,我听得诚惶诚恐,老二他听得若有所思。你呢,年纪比我们两个小了十岁,还是稚童,听得懵懵懂懂。谁知道我虽然是废太子李承乾,他这个老二却是魏王李泰,教你不声不响,做了晋王李治?真是大梦一场,梦醒即在黄泉路上!” 圣上有些迟疑,并未回答。 废太子见他如此,不由得大笑出声。 “你呀,不必装模作样。父皇虽然去了二弟的爵位官职,但偏偏还保留他皇子身份,并未贬成庶人。他在朝中苦心经营多年,心腹党羽遍地。你虽然登了大统,但你又病重又无子嗣,岂容他人榻下安睡?我猜你做了两手准备,一手呢,你要是病重难治,便安排了刀斧手,直接除掉二弟。你发了丧,他便要一同归西。另一手呢,你要是活着,便要构陷罪名,治他于死地。唉,这些年来,老二倒是真待你不薄!你在宫中,他对你多有照拂。你移宫别住,手头拮据,他二话不说接济你银钱。在父皇面前,也没少为你说话,替你求情。” 圣上长长叹了一声,神色凄惶:“大哥,你也说过,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废太子搂住圣上的肩膀,笑道: “行,咱们就在这里等二弟来。等咱们兄弟团聚,你再为兄长抚琴。” 又道: “说来不久前,我在这里竟然见到淮南王。他浑身是血,双目失神,踉踉跄跄。淮南王是老二的心腹,当初得令杀到我府上,那叫一个卖命!我看他来了,还以为你按捺不住,已经收网,黄泉路上要热闹非凡。哪知道却冷清了一阵,你仍然按兵不动,有些不明白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圣上听了,叹道:“朕本想先留着他这颗棋子,哪知道……” 废太子问:“哪知道怎么?” 废太子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背后突然出现两位鬼卒,一左一右,竟然将他架住,嘴里叫到。 “陛下请留步,十殿阎王还未与你叙完话。” 废太子大叫道:“等等,我已经见过十殿阎王,画过生死簿!” 两位鬼卒却不由分说,架着废太子走了。留下圣上站在原地,大大松了一口气。原来圣上这人最是心思缜密,他见进了这阴间地府,身上便多了一块黑色腰牌。这路上孤魂野鬼,也有带黑色腰牌,也有带白色腰牌。那废太子带的便是白色腰牌。圣上心中揣测,这地府规矩约莫与人间类似,进来的鬼先领黑色腰牌,待过了堂、宣了判,再换成其他符令,送到相应去处。因此,在废太子与圣上说话间,圣上竟然移花接木,将自己的黑色腰牌与废太子的白色腰牌交换。 果然,这些鬼卒抓鬼,只看腰牌,不辨面目。 ……圣上只管继续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直到走到一处地方,只见烟波浩渺,浩浩荡荡。江面上没有船只,只有一架飞鸿,隐隐约约。圣上心知这必是奈何桥了。无数人从桥那头走到桥这头,却无一人从桥这头走到桥那头。 圣上心意已决,他迎着众多鬼魂,逆行而上。他一步一步踏过奈何桥,仿佛每一步都有千钧之重。等走到桥心处,圣上已经累得浑身虚汗。他不得不停下来,略歇一歇。但就是这一歇,顷刻间地动天摇,奈何桥分崩离析。 圣上惊得叫了一声“救命”,谁知道便有一道光行来。那人一手拂尘,一手扶着圣上,两人便浮在忘川河上,飘飘渺渺。圣上见那人是蓬莱仙人,便道:“仙人救我。” 蓬莱仙人面露难色:“圣上,生死有命,如何逆天改命?” 圣上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生死簿,交给蓬莱仙人。仙人见了,大喜道:“这倒是有办法,这生死簿乃是金石制成,须得烧起九鼎丹炉,日夜焚烧。” 圣上道:“如此便可改命?” 蓬莱仙人道:“圣上,虽可如此,只是……” 圣上道:“只是什么?” 蓬莱仙人道:“只是须有代价,并且,命改得了一时,改不了一世。再者,改命必遭天谴,生前五内俱焚,死后孤魂野鬼。圣上本是赴英华殿之人……” 圣上叹道:“朕岂是害怕之人?若能留人间一时,又怕甚么身后碧落黄泉?” *** *** *** 龙栖宫里,四位太医紧紧盯着蓬莱仙人动作,大气不敢出。污血已经端出去几盆,他们几个看得心惊肉跳,冷汗涔涔。蓬莱仙人为圣上开刀剜去腐肉,却做得神定气闲,从容不迫。仙人放下刀,又换了一根银针。针上穿着桑皮线,仙人仿佛绣娘般,穿针引线,为圣上缝合伤口。最后再取干净棉布,将伤口包扎起来。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43 首页 上一页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