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是涅瓦中心大厦遗址。为了纪念我们和奥罗拉的那场战争,城市规划部门保留了墙壁上的弹孔和火药的痕迹,在大厦周围设置了一条安全线,人们只要站在这里就能看到当时的行刑场景。” 尘沙惑踩在安全线上,抬起头,果然看到了一排蒙住眼睛,跪在地上的奥罗拉战俘。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念着统一的祷词,还在胸前别着统一的紫色胸章。这时,涅瓦的行刑队提着枪走过来,战俘全都倒下去了,只剩枪声在风中震动。 “这是……战争投影?”尘沙惑眨了眨眼,后退一步,离开安全线。 摩西玛利亚点头:“治安管理局开发出来的最新技术。”她抓了抓围巾,红色的长发轻轻晃动,“生活在不同空隙城市的人抱着不同的信仰。有人相信现实是唯一的真实,也有人相信现实是无尽的虚无,正是这样那样的主义挑起了战争……是战争让涅瓦成为涅瓦。”摩西玛利亚拨开耳边的头发,问川玉要了根雪茄,又说,“没有一个涅瓦人能从战场上回来,最后一颗子弹永远属于士兵自己的胸膛。” 一阵海风吹过来,摩西玛利亚打了个哆嗦,随即搓搓手,抽了口雪茄,说:“你知道现实世界的哲学家们是怎么说的?他们说现实世界其实是想象界和象征界的一种混合物,我们这些空隙城市呢,既不在想象界,也不在象征界,全都处在你们接触不到的实在界,所以那些发生在空隙城市间的战争只是一种发生在实在界的战争。它们影响不了现实世界,所以根本不需要现实世界的注意和关心。” 尘沙惑沉思片刻,说:“这是保守主义的观点?” 川玉咬住一根刚刚点燃的雪茄,引用着摩西玛利亚的话,感叹道:“‘这样那样的主义’啊。” 摩西玛利亚摸着围巾,笑了笑。她扭头看向天边,说:“太阳要落山了。日落总是涅瓦一天中最美的时刻,就像雪地里的一块血渍。” 他们再次启程,继续往城市广场走。路过帝国之心美术馆的时候,尘沙惑听到一阵乱七八糟的吵闹声,于是停住脚步,往里面探了探脑袋,好奇道:“他们在干什么?” “这是一次针对罗斯戴尔家族的抗议活动。你们听说过罗斯戴尔家族吧?伊利西亚大陆最有名的军火商。”摩西玛利亚道,“他们用贩卖武器的钱成立了迦勒底基金会,然后以基金会的名义资助博物馆和美术馆,慢慢地,那些溅到钱上的血就变成了一种审美,一门艺术。在涅瓦,一些人组成了‘白鸽’小组,要求帝国之心美术馆停止接受基金会的资助,并把罗斯戴尔家族的名字从美术馆的纪念碑上抹掉。” 尘沙惑迈上一级台阶,抬头发现美术馆的每层楼都站着抗议的人。他们喊着口号,挤在一起,从背包里抓出一把又一把纸做的子弹,一股脑全扔了下来。很快,漫天都是白色的子弹了。它们轻飘飘的,在空中飞来舞去,好像鸽子的羽毛。一些人躺在大厅的入口,头上缠着绷带,衣服上沾满了红色的颜料。另一些人在他们边上举起牌子,奏响军鼓,大声喊道:“谁来为我们的疼痛买单?” 躺在地上的人回答:“罗斯戴尔家族!” “谁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供我们观看?” “罗斯戴尔家族!” 他们三个人走远了些,抗议声渐渐小了。摩西玛利亚抽着雪茄,叹气道:“我们的政府成立了伤害管控部门,也成立了战后创伤互助小组,但是这些远远不够。罗斯戴尔家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帝国之心也一样。” 尘沙惑点燃一根香烟,望向帝国之心美术馆的门口。那里有一些骑在马上,捏着催泪弹的宪兵。在他们周围,还有一些个子更高,体型更大的宪兵,他们抓住了一些游行的人,正把那些人往治安管理局的车里塞。尘沙惑挥了挥夹在指间的香烟,驱散在眼前漂浮的灰尘,轻声说道:“至少有一件事是好的,伊利西亚大陆和空隙城市之间没有引渡条例,他们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惩罚。” 摩西玛利亚无奈地笑了。他们聚在一起抽了会儿烟,川玉伸展胳膊,弹掉雪茄上的烟灰,说:“玛利亚,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知道一个人救不了所有人。”说完,他笑笑,重新咬住雪茄,“但是不要灰心,这种抗议也有成功的先例。” 摩西玛利亚吐出一个烟圈,看向川玉:“你是指治安管理局回收家用时间机器的那一次?” 川玉嗯了声,说:“当时到处都是家用时间机器的广告,太空漫游公司说这种机器可以让时间倒退一分钟。” 摩西玛利亚道:“我记得那个广告,之后所有人都在联系太空漫游公司,订购商品,整个大陆的人都变得很疯狂。” “一分钟其实很短,什么都改变不了。”川玉的嘴唇轻轻擦过雪茄,“六十秒,差不多一句话的时间,不够让人改变一个决定,也不够让人躲开一辆车,看清匕首和子弹。它不断给人希望,却又把人困在一个绝望的循环里。后来人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抗议太空漫游公司,治安管理局就根据《伊利西亚大陆时空管理规范》第二章 第三节的内容回收了所有商品。” 摩西玛利亚掐灭雪茄,沉默了。尘沙惑抽着烟,始终没再说话。他想起太空漫游公司宣布破产的那天,他正在治安管理局的办公室里写辞职报告,面前的屏幕闪了又闪,一个声音伴随电流响起来:“太空漫游公司为什么要发明时间机器?” 是香灯的声音。 尘沙惑抬起头,想了想,说:“为了让人们修正自己的错误。” “你对人类会犯错这件事很感兴趣?” “是的。”尘沙惑承认道,“犯错并不可怕。” 香灯的口吻更加困惑:“犯错不可怕吗?根据我收集到的信息,一个错误可能会为人带来愤怒,恐惧,悔恨,心碎,以及一系列负面情绪。人们会被这些情绪毁掉。”她问尘沙惑,“你想成为这么脆弱的人类?” 尘沙惑放下钢笔,盯着不小心滴在辞职报告上的一滴墨水,说:“我不怕犯错,我只是……只是想理解所有的情绪,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他还记得香灯思考了很久,在对话的结尾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你可以带我走吗?” 一转眼,摩西玛利亚的声音把尘沙惑的意识拉回到涅瓦的街道:“前面就是城市广场了。从这里可以看到广场上的三座神像,极乐女神阿洛莉亚,雌狮苏尔,还有地球时期的女武神瓦尔基里,你们应该听过她的神话故事吧?” 她笑笑,目光一下飞得很高,很远:“这里的人们已经受够了那个神全是男人的世界。”
第9章 == 摩西玛利亚又说:“多可笑,是男人这个物种创造了‘爱’的幻觉,也是他们把自欺欺人的能力强加给女人,再向世界宣布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然而根本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 “爱是人为创造出来的东西吗?”尘沙惑忍不住问,“爱不是一种天生的情感吗?” 川玉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更深:“德卡德没教过你‘爱’是怎么一回事吗?” 尘沙惑呼出一口气,看上去有些沮丧:“德卡德和我说过每种情感的定义,但我们都不明白那些情感会给人类带来什么样的感觉。” “我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没爱过别人,我只爱过涅瓦这座城市。”摩西玛利亚揉着太阳穴,看向川玉,“你呢?你应该能回答吧?” “不,玛利亚,我和你没什么不同吧?”川玉无奈地笑,无奈地说,“太强烈的爱是一种疾病,我没出现过那种症状,也没体验过情感失调的感觉。” “可是你有过伴侣。”摩西玛利亚重重地咬字,强调说,“还是很多个。” 川玉望向远处的地平线,笑笑,没有说话。摩西玛利亚也笑,笑完朝他们摆摆手,转过身一个人走了。 尘沙惑沉默下来。川玉的伴侣……他们是什么样的?全是具有空隙体质的人吗?他们可能和他心通医生一样,长着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川玉自己的脸就够让人过目不忘了,不是吗?他的脸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让人想到水,想到玉。不过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吗?它是不是说明川玉被自己的名字困住了?是谁说过“人的语言相对神的语言总是一种过剩”?那个人好像还说了“人的命名会压抑自然的声音,自然是无声的,自然悲痛不已”,对不对?说这些话的人是不是地球时期的一位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应该是他,我记得是他,可到底是谁为川玉起了这样一个名字?那个人不仅压抑了自然的声音,还把川玉困在一个特别接近自然的名字里,这样不过分吗?不残忍吗?为什么非要把他困在流动的水和凝固的玉之间,困在永恒的潮汐和岩浆之间呢?想着想着,尘沙惑突然很想去伤心电影院喝一杯,就好像只有酒精才会冲淡他胸口的一千个疑问。 他和川玉继续往前走,没走多久就到了城市广场。广场四周摆放着一排长椅,几个年轻人正坐在上面看书。尘沙惑眯起眼睛,看清了每一本书的封面,有水门汀的《文学与建筑》,荷马的《奥德赛》,达夫妮·杜穆里埃的《蝴蝶梦》,还有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几步之外,一个穿长裙的女人在广场上拉小提琴,演奏的是塔蒂尼的《魔鬼的颤音》。香灯坐在地上看女人,眼睛一眨不眨。观无量和鹿野苑站在苏尔的神像前祷告,嘴里念念有词。 德卡德评价了句:“看来涅瓦人的文学品味还不错。” 尘沙惑压低了声音回应他:“你不是不喜欢石黑一雄吗?” 德卡德轻哼:“这本书除外。” 川玉听到尘沙惑问出来的问题,看着他笑了:“世界上居然还有德卡德不喜欢的作家?” “德卡德一直对文学比较挑剔。他觉得梭罗很啰嗦,海明威的词汇量很少……” 尘沙惑还想再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被通讯器的提示音打断了。他和川玉同时打开通讯器,屏幕上弹出两条一模一样的新闻:“突发!大象夏娃再次出逃,身中72枪命丧街头!” 川玉关掉通讯器,抽了最后一口雪茄,声音变得很轻:“看来你和我的运气都不算好。如果我们在一个故事里,那它应该是一出悲剧。” 他又说:“听说大象会为目睹的死亡流泪,不知道它有没有为自己流泪。” 尘沙惑咬着烧得很短的香烟,想象那只机械手臂掠过夏娃的身体,然后一个没有重量的名字像雪一样落在自己的手心。那个名字应该是灰色的,布满褶皱,一些笔画可能被拉得很长,长得像大象的鼻子。 广场上的小提琴曲停了。香灯朝他们走了过来。尘沙惑看着香灯,想起自己在佛兰德斯说过的话,便说:“这里没有宪兵,可以帮我把投影关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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