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即使到了此刻,孟舟还是觉得他很美。被踹了一脚也不见江星野有多狼狈,坐在树下拂花的模样,倒像他是专程来赏花的。 还有那双眼睛……孟舟冷笑一声,这么水亮有神,一点也不虚焦的眼睛,怎么会是瞎的? 那天在行馆泳池,江星野涉水过来把他“掳走”带回自己房间时,他就怀疑过,一个瞎子真的能完成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吗?只不过注意力很快被别的吸引,当时就那么放过了。 若真要一帧一帧回忆起来,也许还能发现更多江星野微妙的地方:高超的花艺水平,洞察人心的待人接物,甚至娴熟的调情手段,每次总能找准他最耐不住的地方…… 那时的孟舟好像才是瞎眼的那个,盲目接受江星野给他的所有,被这个男人仿佛能跨过任何阻碍的样子吸引,不愿意深究那些“盲人”的如常生活背后,有几分虚假。 可梦终究是会醒的。 “我也想问,几天不见,你怎么就复明了?”孟舟捏紧拳头走近几步,冷眼俯视眼前的漂亮男人,语气是刺骨的嘲讽,“什么神医,才几天功夫就给你治好了?该不会是你那个阿照吧,跟着你坑蒙拐骗,顺手连眼睛都治愈了?” 江星野垂着的睫毛动了动,掀起眼皮,仰视着背光站立的高大男人,真刺眼啊。 他眯起眼轻轻一笑:“哎呀,暴露了。” 其实从冲出来救人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有些事实再也无法隐瞒,但没办法,他太贪婪了,从见到孟舟起,他就如此贪婪。 那时江星野贪婪地凝视,想看尽这个男人被自己伤害后,身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看他散着的长发,随风起舞,怀里抱着的满天星不知为何湿淋淋的,沾湿了他的手臂,也濡湿了他的前襟,薄薄的夏衣下胸肌若隐若现,形状饱满又漂亮。 但最漂亮的,还是孟舟的眼睛。 那是怒火熊熊燃烧过后只剩余烬的眼睛,底色是惶然不解,却强装作释然。 孟舟浑然不觉自己被跟踪了,他只是过马路而已,也没留意到背后霞光万丈,那是台风前特有的反暮光,扇骨般向外辐射的红紫光,映得铅灰云层熠熠生辉,为男人织了一件斑斓的霞衣,而他只是一心向前。 很帅,像身披霞光,脚踩七彩祥云的大英雄,虽然这位大英雄冷着脸,正准备扔掉他让莓莓转交给孟横的花。 想扔了花,甩掉他? 没那么容易。 孟舟揪住江星野的衣领,一把把人从树下拽了起来,两道凌厉的眉毛微微颤抖,眼皮是怒气蒸腾的红色,他喝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装瞎?” “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江星野笑笑,竟然借着孟舟提起自己的力,顺势钻进他怀里。 孟舟没想到这人居然厚脸皮到这种程度,还没来得及推开,江星野的唇已经凑到他耳边,如恶魔般低语:“孟先生,从头开始骗,还是中途开始骗,是骗一次,还是骗一百次,有分别吗?” 江星野这副坦然的姿态激怒了孟舟,好像被人当头棒喝,是啊,有区别吗?不都是骗? 他怒吼着挥出铁拳,不想和江星野对话了,闭嘴吧,死骗子。 怒火之下的拳路既疯狂又迅猛,一拳跟着一拳,没有停顿,连孟舟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拳要去向何方。 这种混乱的打法,原本应该很容易被江星野躲开或者拦下,孟舟知道自己和江星野的实力差距,他和他打过那么多次架,从没有赢过,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江星野的反应速度似乎变慢了。 虽然以常人的眼光来看,江星野闪避的速度依然很快,但就在此刻,孟舟清晰地看见了他眉毛轻挑,左肩微沉,是要右转闪身的预兆。 孟舟当机立断,右手切左手,一记锐不可当的鞭拳横甩过去,果然扫中江星野面颊,那张白玉无瑕的脸顿时红了一大片。似乎正是当时泳池里链子打中的那面。 男人被扫得头歪垂向一边,人也跟着摇晃了一番,他眼睛发直地盯着脚下的草地,足足错愕了两秒,他才确信孟舟真的对自己这么狠。 “骗我很爽吗?嗯?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是骗我的?”孟舟嗓音哑沉,眼眶越来越红,眼睛硬撑着不敢眨动,生怕眨动一下,自己就心软了,“你敢再骗我试试?” 力是相互的,揍别人越狠,自己的手也会越痛,这点道理谁都明白,孟舟的拳头痛到发麻,拳面也擦出了红痕,可他仍觉得不够,还不够。 江星野低头吐出一口血,脸再抬起时,他竟然哈地一声笑了,一双美目弯起,在晚霞下眸光晶莹,漂亮得仿佛虚假:“骗你又怎么样?” “怎么样?哈哈哈哈……”孟舟听他这么说,竟也笑了出来。 为什么这个人总能这样轻描淡写,好像从来没在乎过什么? 到头来,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么在乎吗? 在乎他说想做“配角”时隐藏的酸楚,在乎他在后台做的那份专属花艺作品,在乎他给他的白茉莉领带夹,在乎那些真真假假的试探、甜言蜜语,和爱意。 胸口闷热得像在腔子里煮着什么,股股气流发了疯地旋转、顶撞,冲击皮肤表层,急不可耐地欲化作龙卷风喷涌而出。 “咬死你,”孟舟化作风缠紧江星野,咬上他的唇,舔尽他的血,“不死不休。” 四面八方的风,好像是突然到来的,灌得二人衣服鼓成满帆,头发几乎要连根拔起,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风声。 是台风过境了。 这毁天灭地的力量,仿佛和该死的爱情一样。 难怪没人来阻止他们打架,也无人围观他们在大街上以要杀了对方的气势接吻,台风来了,要刮风落雨了,大家都忙着回家收衣服呢。 不是没人侧目,但从路人视角来看,估计都觉得这两个男的脑子有点问题,台风登陆不赶紧回家,在这里用嘴巴互殴干什么? 孟舟几度想推开江星野,他那股邪火发泄够了,想抽身离开,可眼前这个男人却比他还要凶残,双臂箍紧他的腰,死活不让他走,任由血液从嘴角滑下来。 仿佛刚才江星野被打得还不够惨,口腔的伤也一点也不值得他在乎似的,非要拖着孟舟下水不可。孟舟一时有点分不清,怎么好像想报仇的人是江星野才对? 天色越来越暗,雷声突然响起,江星野吓得顿了一下,孟舟赶紧甩开他,气喘吁吁说:“江星野,你真的有病。” “我不否认,”江星野嘴唇嫣红,上回嘴上的伤口还没恢复多久,又破了,他舔了舔斑驳的血迹,气息也一样不稳,“是你先咬上来的,你也好不到哪去。” 孟舟冷笑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还没有原谅你。” 江星野从善如流地点头:“嗯,你不用原谅我,你恨我就好了,不死不休嘛。”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血淋淋的笑,手指着自己惨不忍睹的嘴说:“像这样恨我。” 那一刻,孟舟的拳头又痒痒了。但他也明白了,揍这个人是揍不好的,甚至还可能正中下怀。 妈的,好气。 他不再说话,转身就走,不给那个骗子可趁之机。 江星野见他真要走,忍不住在叫他:“你去哪?不是说好天涯海角,都要恨我,找我报仇吗?” 他的声音在发抖,可是风雷声太大,除了自己,谁能听到? 孟舟肯定没听到,因为江星野听见他冷声说:“没意思,我觉得这样下去挺没意思的,就这样吧,你喜欢骗人你继续,我不管你是有苦衷,还是觉得耍人好玩,老子不奉陪了。” 雨开始落下来。 孟舟心想,他要回家躲雨,要和姐姐一起吃晚饭痛骂江星野,然后洗个热水澡,睡上一觉,明天一定又是个好汉。也许一时还忘不了这个骗子,但他可以努力。 他一定能做到,孟舟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凭什么他要照着江星野的剧本走?他撂挑子了,不干了,什么爱啊恨啊,他都不想要了。 他倒要看看,江星野还能不能继续这么游刃有余。 一旦想清楚这点,孟舟狠下心,不再回头也不停顿,大步走进雨里,他想,不管江星野说什么,他都不会停下。 风雨越来越大,视线和声音一起变得模糊,脚下泥泞不堪,孟舟身在其中,感觉自己就是块破布,被风雨蹂躏得要烂掉,他都没料到自己的耳朵,在这种情境下,居然还能分辨出江星野的声音。 “孟舟,你就希望我瞎对吗?我成全你。” 孟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还是没忍住转身,既鄙视自己也鄙视江星野:“你少骗……草,你干什么!” 江星野全身被雨淋透,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高挑的身形,像一缕冷雨里的幽魂。他冷得直打颤,唇上的血迹被雨水冲走,病态地发白,手里举着一截被台风刮落的树枝,尖锐的一端直直地对着自己的眼睛。 他温柔地笑着说:“你骗我的,我不计较了,这回我也不骗你。”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先别说这些,把树枝放下!”孟舟紧皱眉头往回走,离江星野越来越近,“别乱来。” 江星野嘴角仍然挂笑,他摇头,清亮的雨水随之从眼角甩下,落入草地里急速形成的水洼,消失不见。 那不是雨水,孟舟的心猛地往下一陷,痛得莫名其妙,却又莫名坚信,那是泪,江星野在哭。
第55章 对不起啦,学弟 江星野记得16岁的冬天特别冷。 格姆女神山下那片四季常青的古栎树,竟然被冻得叶子掉光,枯黄的树枝刺向天空,像毛细血管一样密密麻麻。 早上,江星野一身皮袍短靴,打着哈欠跨过高高的门槛,离开暖烘烘的火塘,穿过三道门,来到院子里,迎面就被室外的冷风吹得抖三抖,头上的毡帽都差点被吹飞。 起床的时候,他的阿咪——汉人叫“妈妈”——心情不太好,她说火塘里的火忽燃忽熄,摇摆不定,是大凶的征兆。 江星野安慰她说,天这么冷,风又大,火这样很正常,都什么时代了还信那些。 阿咪不理他,默不吭声弯腰拨弄柴火,想让火烧得更旺些,转头又叫他给家里的狗做狗饭的时候,用鸡骨占卜一下。 狗饭的主料是昨天吃剩下的鸡架,占卜道具都是现成的,很方便。但江星野还是觉得很没必要,多说几句就开始烦。 大约这个年龄的少年,都不耐烦听妈妈唠叨。 看儿子一脸不乐意,阿咪伸手想揉揉他脑袋,却被江星野躲开,阿咪叹了口气,无奈地用摩梭话叫他的摩梭名:“则枝,还在为上学的事生气吗?” “阿咪你别乱猜,我不是说过嘛,不想学汉人那些东西。” 江星野上学有点晚,村子坐落在格姆女神山下,没有老师也没有学校,在这学的是种植和打猎,养花弄狗,杀鸡喂猪,偶尔跟着村里的祭司学些占卜念经的皮毛。真要学点知识,只能去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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