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叔点点头,却没有拿起杯子:“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心意我明白,酒就不要喝了吧,万一醉了怎么办?” “只是半杯,哪里会喝醉。”路平安有点不好意思,逞强似的一口干了,坐下后红着脸咳嗽了半天。邢天一边慢慢喝酒一边用揶揄的眼神瞟他,他把头转向一边,装作没看见。 回家的时候他的确没醉,只是晕晕乎乎的感觉和困意一起侵袭,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头一点一点,把邢天的背当成鼓面来敲。邢天又好气又好笑,嚷了一句:“你没有骨头啊!” 路平安嘿嘿笑了两声,干脆把整个身体都压在邢天背上。他的笑声很软,像是散在风中的柳絮蹭过耳畔。邢天抿了抿嘴唇,没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路平安被一阵剧烈的敲门惊醒。他猛地坐起身,久违的恐惧感瞬间占满心头。他在床上呆坐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听清,敲门的人正在一声一声喊着他的名字——“路平安!路平安!” 那是邢天,不是他害怕的人。 他抹了把脸,三步并两步跑过去把门打开。 邢天站在门外,左手拎着一袋子烧饼。看见路平安跟墙皮一样惨白的脸色皱起眉头:“怎么了?你做噩梦了?” “没。”路平安眼神回避着他含含糊糊地答:“大清早的你来干什么?” “已经不早了。”邢天嘴角含笑,俯下身来看他:“现在是六点一刻。” “所以呢?” “你今天六点四十要去学校考试,你,快,迟,到,了。” 路平安听见“迟到了”三个字顿时一蹦三尺高,冲进卧室就开始往书包里塞东西。妈妈早上五点就出门摆摊了,自然是没功夫叫他。以往他都会在前一天晚上定好闹钟,从来都没出现过意外。 只是昨天...... 一想到昨天,路平安就想起自己像块牛皮糖一样黏在邢天身后的样子。他并没有醉,于是所有细节都浮现得清清楚楚,一时间血液上涌,他只能顶着张红脸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书本和文具上去。 邢天站在路平安背后,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可光是看他像小鸡仔一样慌张的背影就足够乐了。他边乐边慢悠悠地说:“你也别太着急,把书包收拾好就行。早餐我给你买了,摩托车就在楼下,一会儿我送你去学校。” 事态紧急,路平安也顾不上和他客气,背着书包坐在后座戴上头盔,动作一气呵成。直到啃着烧饼才想起自己还没道谢,一张嘴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谢谢你。” 邢天的声音裹着晨风传来,也没清楚到哪儿去:“不用谢。” 车子在南中门口停下,一个和路平安年龄相仿的男同学从他们面前走过,那人看到路平安,刚抬手想打个招呼,可下一秒视线落在邢天脸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愣住了。 邢天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也不回避,大大方方地看回去。男生和他对视了几秒,灰溜溜地低下头转身走了。 路平安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把头盔递给邢天:“谢谢你啊,我进去了。” 邢天“嗯”了一声,抬手理了理他翘起来的几根头毛:“好好发挥,给我争点气。” 路平安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挥挥手进了校门。邢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见刚才那个男生慢慢走到路平安身边,两个人的身影连在一起,逐渐变成两个看不清晰的小点儿。他叹了口气,转动油门离开。 路平安正在脑海里最后默背一遍课文,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他抬头,同班同学陈闵神情怪异地凑过来:“刚才送你来的人是谁啊?” “我邻居。” “是邻居啊。”陈闵松了口气,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我和你说啊,那个人你可得离他远点儿。他在我们学校可是出了名的!你知不知道他以前......” “陈闵。”路平安突然打断他,语气严肃地说:“咱们走快点吧,要迟到了。” 和陈闵一起往教室飞奔时路平安想,这已经是数不清第几次有人告诉他离邢天远点,他很危险。可奇怪的是,他压根不想知道那些没说完的下文,也不想听他们的劝告。 一天时间,学校丧心病狂地让他们做了四套卷子。路平安走出校门的时候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站在门口吹了会儿风才勉强拾起一点精神,往公交车站走去。 还没走到站牌底下,脖子突然被人从后面“劈”了一刀,动作轻轻的,和小猫挠痒痒没两样。他却一下子站住了,第一反应就是赵日攀又来找他的麻烦,后背顿时冒出一阵冷汗。 邢天笑着绕到路平安面前,看见他紧绷的样子立刻反应过来,忙揽着他的肩膀低声说:“是我,我吓到你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路平安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见邢天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睛,很亮,很黑,黑得看不见底,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可就是能让他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没有。”他笑笑,“你怎么会来?” “今天提前下班,顺路来接你。” 撒谎。 从春风里到学校再到他家的路线路平安很清楚,在地图上七扭八拐得能画出一条盘龙。可他没有拆穿这个谎言,从邢天手里接过头盔,就像是接过一件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谢谢你。” “不用谢。” 八月末天气炎热,晚风却吹得很清凉。路平安享受着舒适的“自然风”,不知不觉眯起眼睛。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一直沉默的邢天突然开口:“早上和你讲话的人是谁?” “什么?”路平安含混地哼了一句,他是真的很困。 “早上和你讲话的人是谁?”邢天又问了一遍,语调和刚才一样平静,路平安慢慢坐直身体,脑海里浮现出一句早上听过的类似的话—— “刚才送你来的人是谁啊?” 你们怎么都这么关注对方? “我同学。”他小心翼翼地答。 “成绩好吗?” “挺...挺好的。” 邢天在路平安看不见的地方抿了抿嘴。他知道自己很幼稚,可心中就是憋着一股气。从看见那个男生满怀戒备的眼神开始,到他居然走到路平安身边和他讲话,用脚趾都能猜到他会说什么。一想到这一点,邢天就有种冲进校园把他揪出来揍一顿的冲动。 实在是很幼稚 ,但是他控制不住。 “你这次考试一定要超过他!” “啊?” 路平安被他凶巴巴的语气吓了一跳,几秒钟后憋着笑保证:“好。” 考试的成绩没过几天就出来了,班主任兼英语老师抱着试卷进门时把脸拉得老长,好像全班同学每人都欠了她一百万。她在讲台上一张一张地念姓名,念成绩,每个拿到卷子的学生都要遭受几句“攻击”。路平安这一次考了满分,老师把卷子递给他时终于没再说什么,但目光还是冷冰冰的,看人一眼就像寒风在脸上剜了一刀。 这就是高三生苦逼的生活啊,路平安捏着卷子下台时在心里想,再努力一整天也看不到一张笑脸。 才怪咧! 邢天站在一群等着接孩子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之间,没有像往常一样穿一身黑,而是套了一件白底蓝条的运动服,高挺又显眼。看见路平安出来时他的嘴角上扬,笑容很浅,也很好看。 路平安跑到他面前,眼睛已经弯成了两道月牙。邢天揣着手臂,故意用严肃的语气问:“考得怎么样?” 路平安把年级排名表递过去。这张表他没有放进书包,一直特意握在手里。好像冥冥之中已经有预感,有人会在校门口等他,会问上这么一句。 邢天瞄了一眼排名,笑容立刻忍不住加深。他几次控制表情未果,干脆大大方方地露出牙齿:“上车,我给你奖励!” “这就是你说的奖励?”破旧的小巷子里,路平安跟着邢天一边排队一边问。 “怎么,嫌弃了?”邢天指了指前面黑黢黢脏兮兮,怎么看怎么像黑店的“三黄饼铺”说:“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才能吃到难得的美味。” 说话间他们点的东西已经好了,老板隔着热气腾腾的炉子递过来两个纸袋:“萝卜丝酥饼,小心拿啊,烫!” 小破店里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他们随意地坐在路边。路平安瞄了邢天一眼,对方已经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大口。于是他也半信半疑地低下头,准备品尝一下所谓的“难得的美味。” 这一低头就半天没再抬起来。 因为实在是宇宙无敌超级爆炸的好吃啊! 酥饼的饼皮做得无比细腻,一口咬下去,层层叠叠的口感轻软酥脆;淋上肉汁的萝卜丝又烫又香,一定要趁热吃掉,不然它就会融化在舌尖,仿佛一汪香喷喷的猪油,美妙的回味让人半天都舍不得再张开嘴巴。 路平安近乎陶醉地吃着点心,完全没注意身边的人已经把目光黏在他身上许久。 一个纸袋里不过装了两只酥饼,邢天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转脸去看路平安,还在慢悠悠地啃第一只。他吃东西的速度总是很慢,样子也很认真。双手捧着袋子,小口小口地吞咽,眼睛连抬都不抬一下,就像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吃更重要。 邢天看着看着,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猫。 那还是很多年以前,那时候他还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有自己的父母。爸爸在路上捡到一只严重营养不良的小猫,通体雪白,只是额头上有一块黑色斑点。他用手摸了摸那块斑点,小猫就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天真而惊恐,却在看向他的时候充满了完全的信任。 他倒牛奶给它喝,之后又喂它火腿肠。小猫吃东西的速度很慢,样子近乎虔诚,就像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吃更重要。 邢天一下一下顺着小猫背上的毛,轻声念着他给它取的名字:“小斑点,小斑点。” 再后来... 其实也没过多长时间,小斑点都还没机会长成大斑点,他的家就在一夜之间破碎了。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被上门来讨债的人用铁棍敲得哐哐作响,就连他父亲的遗照也不例外。 邢天缩在角落,看着父亲的黑白照片被人从高处掀翻,一只脚踏上去,又一只脚踏上去,满地的玻璃碎片,而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比碎片更加尖锐。他堵住耳朵,想要催眠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然后他看到了不远处和他一样瑟缩在墙角的小斑点。 一人一猫无声地对视了许久,他终于狠下心,抄起手边的扫帚向小斑点扔过去。小斑点受到惊吓,慌张地逃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执拗地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 你能不能帮帮我? “求你,帮帮我。” 那一夜冲破黑暗向他跑来的路平安,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手臂,眼神天真而惊恐,却在看向他的时候充满了完全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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