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平安被吓得差点从床上翻下去,邢天像是早预见了这一幕,手臂牢牢地摁住他的肩,把他像翻馅饼一样翻了个面。 两个人面对面地躺着,邢天揽着他,终于心满意足地开口:“现在可以和我说了吧?” “说...说什么?” “说什么你自己知道。”邢天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你不就是有话要说才想留在这儿的吗?” 路平安沉默了好一会儿。 邢天用一句话消除了他的紧张,却也让他的心情从紧绷瞬间转换为沉重。 他的确有话想说,那段往事压在他身上,压了这么多年,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也许冥冥之中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人,可以把所有秘密都向他倾吐,所以才会在这个最狼狈的晚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邢天。 只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场。这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路平安的嘴巴张开又合上,张开又合上,时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艰难地挪动嗓子,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今天...以为自己看到了我爸爸。” “嗯。”邢天配合地轻轻附和了一声,随即语调就拐了个弯,“你爸爸?你爸爸不是去世了吗?” 路平安的语气比他还要惊讶:“谁和你说他去世了?” 虽然他是真心这样盼望过。 邢天被问哑了火,仔细回想才发现的确没有人和他这样讲过,只是他从路妈妈和路平安的日常举止中自己推断出来,久而久之,竟也在心里形成了一个固有印象。 “我...我瞎猜的。我看你们母子俩相依为命,家里没有一点你爸爸的痕迹,说话也从不提到他,就以为他早早去世了。我怕你们伤心,所以就...就一直没敢问。” 他们都是在原生家庭受过伤的人,因此对这种问题总是怀有一份特殊的敏感。路平安听着邢天斟词酌句的解释,心脏像是被泡在柠檬水里一样酸软,忍不住伸出手,在被子里轻轻拉住他的手腕。 清晰的脉搏透过那一寸掌心传来,渐渐与自己的心跳合二为一。路平安像被按下暂停键一般静默地感受了许久,然后他掀开被子,在黑暗中坐起身。 “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许久没用的床头灯,光线已经变成了模糊的暗黄色。可即便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眼前的画面还是像刀刃一样清楚又锐利地扎在邢天心上。 一条长达十五公分的伤疤盘踞在路平安的小腿上,他的肤色天生就白,因此更衬得这道疤痕狰狞恐怖。尽管已经愈合了很久,那些凹凸不平的皮肉仍然在无声地控诉,控诉自己的主人曾经经历过多么残忍的对待。 “这是...你爸干的?” 邢天的手颤抖着伸出来,又在即将触碰到伤疤的一刻缩了回去。最后还是路平安握住了他的手指。他的表情很平静,好像比起邢天,他才是那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他一直在打我。从我有记忆开始,每一天他都会对我动手。 有时候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有时候满脸都是血。可最后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疤却只有这一道。 这是他用木板抡出来的,大腿粗的一块板子,后面全是铁钉。那一回我得了破伤风,差一点就死了。 很神奇对不对?有时候我也觉得很神奇。那么多的伤口,连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要不是这道疤,我可能都会以为过去的经历是一段臆想。” 其实更多的伤留在我妈妈身上,她总是尽力地护着我。她和我不一样,她的每一道伤都很清楚,这么多年也没有痊愈。 ......” 从讲出第一个字开始,那些久远的,被积压在心底的画面就全部向他呼啸而来。每说出一句话。路平安都觉得有一把刀子剖开了自己的身体,五脏六腑,就这样袒露出来任人梭巡。 他从来没有这样冷静过,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冰冷过。心跳,呼吸,甚至是血管里涌流的血液,都在一字一句的凌迟下变成了一块块冒着寒气的坚冰。 “平安!路平安!” 熟悉的温度抵在他的脖子上,仿佛是黑暗的天地突然降临了一道光。 邢天强硬地转过他的脸,他用了很大的力气,语气却像哄小孩子一样和缓:“平安,看着我,把手松开。” 路平安茫然地望着他,直到眼前那张令人心安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也直到这一刻他才感到一阵刺痛。原来是手上的指甲已经嵌进掌心,隐隐的血色渗出来,红得触目惊心。 邢天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握在自己的手里。他的心脏早已经疼得揪成一团,但他还要咬牙硬撑着,不能表露分毫。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路平安唯一的依靠。 路平安靠在他怀里,像是刚从噩梦里醒来一样深呼吸了很久。邢天把脸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轻声问:“太难受我们就不讲了好不好?” 路平安摇摇头,“我想讲出来,我真的不想...不想再让那些事情压着我了。” “好。”邢天抬手飞快地擦掉了一滴从眼角冒出的水珠,“你讲我就听着。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他那个人面兽心的父亲在外面惹了不该惹的人,欠了一屁股债,只好逼着妻子还钱,可是妻子微薄的薪水也早已被他搜刮得一干二净。 一直以来逆来顺受的妈妈终于硬气了一回,她抹掉脸上的血,撑着墙壁站起来:“我可以向我的娘家借钱。我可以给他们磕头,下跪,只为了还你的债。但是我要和你离婚,我要带孩子走!这件事过后我们一刀两断! 如果你不答应,那就算打死我你也拿不到一分钱!” 十岁那年,路平安和妈妈一起坐上了去乡下外婆家的大巴。那时候他还不叫路平安,他继承着父亲的姓,以为这就是他们这辈子最后的关联。 他始终记得,当车子经过一片油菜花田时,一只扇动着大大翅膀的黄色蝴蝶从他们眼前飞过。他和妈妈一起目送着它飞往天空,满心以为自己从此也会这样自由。 但是他们都忘了,春天的蝴蝶是无论如何也飞不到冬天的。 “半年以后,他找上门来了。” 他和妈妈是大半夜从外婆家逃走的。两个人并没有地方可以去,只好躲在运送蔬菜的卡车里。他听见那个男人野兽一般的嘶吼,他已经一无所有,便干脆连最后一张人皮都不要了。 “我从缝隙里看见我最小的舅舅冲出来,拿着扁担狠狠砸在他身上。我妈妈从后面捂住我的眼睛,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听见她很小声地在哭。” 路平安动了动手指,又一次想要攥紧拳头,但是邢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盯着两人缠在一起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我当时希望他被砸死。” “我也希望他被砸死!”邢天毫不犹豫地接话。 路平安勾起嘴角,终于露出了今天晚上的第一个笑容。 黎明到来的时候,他和妈妈成功地离开,然后...再也没回去过。 “之后的七年,我们换了很多地方生活,也换了很多名字。有的地方待得久些,有的地方只停了几天,我连记忆都是模糊的。” “那你们有再被找到过吗?” “被找到过两次,有一次我们甚至被迫和他待了一个星期。他每天都要钱,要酒,喝完酒以后又打人,我和妈妈每天都不敢合眼,终于趁他醉得厉害的时候又逃走了。 那次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他,可是不停地换地方好像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有时候隔着很远的距离遇见一个像他的人,妈妈就会浑身发抖,当天晚上我们就会准备离开。” “你知道吗,”路平安突然仰起脸看他,目光亮亮的,终于恢复了一点往日生气,“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我才刚到南城,现在都快一年了,在这里,我生活得最久。” 邢天听完这句话,并没有像他一样兴奋,心情反倒沉了下去。他想起路平安在一开始就告诉他以为看见了爸爸 ,犹犹豫豫地问道:“你妈妈是不是也看见了那个像他的人?你们是不是又要搬走了?” 路平安捏着他的手指,点点头又用力地摇摇头:“她看见了,但是我们不走,我...不想走。” “为什么?” 路平安没有回话。 邢天看着他毛茸茸的头顶,不知怎么又想到了小斑点。他总是把这两个毫无关联的生命联想在一起,也许是因为他们都会让他感到温暖。 “路平安,”他玩笑似的逗他,“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嗯。”路平安很轻地哼了一声。 如果现在眼前有面镜子,邢天就会看见自己脸上的微笑从无到有只用了不到一秒的时间。但那抹笑意还没来得及扩散便堪堪止住,因为他感到手背上突然落下一滴滚烫的水。他慌忙低头,正好对上路平安泛红的眼睛。 “邢天,”路平安哑着嗓子问:“我是不是不正常啊?” 邢天的大脑没反应过来,本能地接着他的话说:“有什么不正常?舍不得我...很正常啊。” 毕竟老子这么人见人爱。 但后半句话他没有机会说出来,因为路平安急促地呼吸着,眼泪还是像断了线一样从眼眶滑落。邢天最受不了他这幅受了委屈的小孩样子,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好用力把他在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可是我不敢承认。”路平安吸了吸鼻子,一抽一抽地说。 “不敢承认什么?” “不敢承认我舍不得你,我一直都舍不得你。我其实不想让你远离我,我希望每天都可以看见你。我也不想放开你的手,可是我害怕...害怕别人看过来的眼神。我...” 我其实喜欢你。 非常非常喜欢你。 路平安拼尽全力,想要把这句已经冒到嗓子眼的话喊出来。可是梦境中那张狰狞的脸不断逼近,逼得他近乎窒息。他把头重重抵在邢天胸口,崩溃地口不择言:“我是不是有病?我是不是一个像他一样的变态?!” 第21章 邢天的整个身体都僵了僵,不是因为震惊,而是因为无以复加的心痛。 他其实纠结过这个问题很久——为什么每一次他和路平安的关系刚开始变得亲密,对方都会像受惊一样地逃开?只是他没想到,这个答案的背后竟然会积压着一场如此阴沉久远的噩梦。甚至在听到路平安的疑问以前,他都没有把他和那个人面兽心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他们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 可是路平安会。父亲是他一生都想逃离的阴影,也是他永远摆脱不了的血缘。他想要忘却他,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与他有关的一切,然后胆战心惊地在心里对比—— 我像不像他? 我会不会变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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