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霄意味深长道:“你以为身体上的痛楚,就是这世上最难熬的了吗?” 他说罢,也没等崔不去回答,就起身往外走。 裴惊蛰看了崔不去一眼,紧随其后。 片刻工夫,屋里的人都撤得干干净净。 几盏烛火熄了,门一关上,屋内立时变得昏暗。 随即,外面支起的窗户也都被拉下来,不知凤霄吩咐了什么,每个窗户又在外头被封上几层黑纱,将仅有的一点光亮彻底隔绝。 这会儿的屋子,是彻彻底底的伸手不见五指,外面别说脚步声,连一丝虫鸣鸟叫都听不见。 静夜引幽思,文人多戚戚,但那是在有松风明月相伴下的幽静,一旦寂静到了极点,反而变成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崔不去在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脸色就冷了下来,不复刚才特意表现出来的无奈和愤怒。 等到窗外被蒙上黑纱时,他甚至还轻哂一声。 崔不去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五感尽失,人在极度安静与无聊之中,就容易胡思乱想,进而神智混乱。 没有人说话,哪怕大喊大叫,听见的也只会是自己的回音,不知道外面是白天或黑夜,一天两天还好,到了第四第五天,乃至十天半个月之后,就会忘记时间的流逝,最后会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是死了,身处阳间还是地狱。 任是再硬气的汉子,在这样无声的折磨下,只怕最后都要痛哭流涕地求饶。 崔不去就曾亲眼见过,一个擅长双剑,在江东武林赫赫有名的江湖人士,被迫在这种屋子待上半个月,出来之后他浑身布满伤痕,那都是他自己划出来的伤口,他只能通过自残的疼痛,来感知自己还是个活人。 杀人不见血,解剑府多的是这种手段。 现在,这样的手段被用在了崔不去身上。 想必凤霄早已笃定,任凭崔不去有再多古怪,在这种屋子里待上半个月,也绝对不可能捱过去的,到时候自然有问必答,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崔不去拎起蒲垫,在屋内摸索,找到一根柱子,背靠着盘腿坐下。 他不会武功,但也学过一些呼吸吐纳的养生功夫,闭上眼开始循环反复地练,脑子放空,将一切杂念摒弃在外。 虽然有些和尚道士可以动辄入定数天乃至十几天,但那毕竟是从小四大皆空修炼精深的大拿,寻常出家人尚且没法比,更不要说在十丈软红中打滚的普通人。 崔不去能忍耐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凤霄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 解剑府,不会只有这点手段。 …… “郎君,三天了。”裴惊蛰将一瓯新茶放下,道。 “嗯,什么三天?”凤霄正低头在看且末城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漫不经心应道。 “那位崔观主在那间屋子里,已经待了三天了,他不会武功,再待下去,恐怕会出事。”裴惊蛰提醒道。 “你自己手上也没少沾过人命,怎的突然对一个道士怜惜起来?”凤霄抬头瞟他一眼。 裴惊蛰冤枉道:“属下这不是怕坏了您的大事么,此人既然可疑,若是死了,岂非断了一条重要线索?” 凤霄不答他,将手中信笺递过去。 裴惊蛰接过,仔细看完,咋舌道:“果然是天池玉胆!为了讨得陛下欢心,派兵帮他对付突厥人,于阗王这回算是下了血本了!” 凤霄:“尉迟金乌死了,于阗王会重新派使者过来,但案子必须查清楚,玉胆也必须找到。” 裴惊蛰笑道:“若是这案子破了,恐怕您就彻底避不开襄国公主了,这下子您离京的初衷不也……” 话未说完,他被凤霄眼尾轻轻一扫,差点咬住舌头,赶紧收敛嬉笑,正色道:“属下判断,秦氏的失踪与玉胆有关,找到她,应该就能找到玉胆。” 玉胆在城外失踪,凶手携带玉胆,只能去两个地方,要么入六工城,要么直接奔往且末城。 但且末通往于阗,这一去就等于走回头路,对方不可能带着宝物一直在野外躲藏,最有可能的便是在六工城蛰伏下来,借琳琅阁拍卖之机,再稍作伪装,过明路运送出去。 裴惊蛰:“现在与秦氏有关,一共三条线索,玉佛寺暂时没有发现古怪之处,那里很可能只是秦氏用来混淆视听的;紫霞观那边,属下带人搜查了几遍,亦无可疑;唯有秦妙语之前寄住的姑母家,已查到,她姑母一家迁往金城居住,半个月前金城起火,据查是秋干物躁,孩童玩火不慎之故,她姑母一家大小六口人,也都死在这场大火里。巧的是,他们一家死的时候,差不多应该也是尉迟金乌从于阗出发,前来中原的时候。” 顿了顿,见凤霄没有打断,他就继续道:“所以属下怀疑,这秦妙语的身份,应该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她处心积虑,不过是为了博取尉迟金乌的注意,与他一道去于阗,接近天池玉胆。” 凤霄道:“她给尉迟金乌当了四五年的妾室,又怎会在四五年前,就料到于阗王这次必定派尉迟金乌出使中原?” 裴惊蛰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思路上的失误:“那,会不会是真正的秦妙语,在尉迟确定出使之后,就已经被换掉了?” 如果要将于阗使者之死嫁祸大隋,最好的选择是让尉迟金乌死在隋朝为其准备的驿馆里,顺便偷走玉胆,才能最大限度挑拨大隋与于阗之间的关系。 但这样一来,秦氏作为尉迟金乌最宠爱的妾室,免不了就要进城,跟六工城的亲朋旧友打交道,她的身份极有可能暴露,但最容易暴露她的,肯定是她昔日的至亲姑母一家,所以秦氏的姑母就必须死。 也许是计划有变,导致秦氏不得不在城外动手,也许动手劫杀的,跟秦氏不是一路人,这桩案子扑朔迷离,就连他们,一时半会也暂时无法拨开迷雾。 裴惊蛰道:“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让赵县令限制每日出入城门的人数,亲自带人在那里仔细搜查,绝不让他们易容夹带,不过,琳琅阁那边,就有些麻烦。” 凤霄微微皱眉:“什么麻烦?” 裴惊蛰苦笑:“琳琅阁背后有陇西李氏与博陵崔氏的份子,又有乐平公主撑腰,陛下向来对乐平公主心怀愧疚,多有纵容,您也知道,只怕凶手有意利用这一点,将玉胆混入这次拍卖之中,再光明正大带出城。” 凤霄长身而起,嗤道:“乐平公主又如何?还不是得屈从父兄,随波逐流。琳琅阁拍卖,何时开始?” 裴惊蛰:“明日,属下已命人暗中盯着他们一举一动,一旦拍卖会上有何可疑之物,立时就将其扣下。” 凤霄:“尉迟金乌一行死在城外,此等大事,他们不可能没有耳闻,行事只会加倍小心,你……” 他话未说完,外面便有解剑府侍从匆匆入内。 “郎君,如意客栈有斗殴,出人命了!赵县令着人过来,先请您过去瞧瞧。” 寻常斗殴命案,犯不着惊动解剑府,赵县令会找过来,只能说明命案双方的身份他得罪不起,想请凤霄这尊大佛去坐镇。 凤霄嗯了一声:“我过去。” 裴惊蛰忙请示道:“郎君且慢,那位崔观主,如果他还不肯服软,要如何处置?” 凤霄道:“给他用点奈何香吧。” 裴惊蛰露出惊诧迟疑之色:“万一他熬不住……” 凤霄:“人废了也无妨,留一口气就行。” 他面色淡淡,凉薄之意若有似无。
第6章 琳琅阁分号遍布南北,每年一度的拍卖更是盛事,虽然琳琅阁每年举行拍卖的地点都不尽相同,有时在江南,有时在海北,今天更是挪到六工城来,但上至显贵,下至庶民,民间江湖,都会有人不远万里赶过来参与。 旁人不知内情,只当这拍卖里必然有许多奇珍异宝,实际上异宝虽有,少之又少,更多的则是平日里难以买到的珍贵药材,失落已久的典籍孤本,从西域流传过来的香料宝石等,对于不想各地奔波收集的人而言,这样的拍卖无异于一个大型集市,自然十分欢迎。 更因琳琅阁背景深厚,来头不小,虽然家大业大,但连江湖人也不敢轻易招惹,小风波偶尔有之,大的变故却从未发生,每年拍卖也都顺风顺水。 不过今年注定是要例外了。 琳琅阁将拍卖地点定在六工城时,许多人便心生嘀咕,只因六工城并非江南繁华之地,亦非大兴城那样的天下名城,虽说此地连接东西,为客商出入西域的必经之路,但毕竟离突厥也近,地处偏远,风沙弥漫,娇生惯养的贵人们轻易也不愿过来,所以今年参与拍卖的人数,比往年要略少一些,大部分是江湖人士,南北客商亦多,还有不少高鼻深目的西域商贾,牵着骆驼,载满货物前来。 变故就发生在琳琅阁六工城分号的门口,一行人刚刚走出来,旁边路过的人群之中,便有一人飞身而出,持剑刺向为首的年轻人,两人随即交手,结果以刺客身亡而告终,这时旁边忽然有一名女子冒出来,扑向死者,大哭出声,指控对方杀了自己的兄长。 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者与被杀者都被围在人群中央,无法离开,捕役很快赶来,发现杀人者身份棘手,便赶紧找了赵县令,赵县令又请来凤霄出面。 凤霄来到时,尸体尚未挪走,少女正扑在尸身上大哭,见一双黑色靴子走近,停在视线之内,不由抬起头,一双带泪眸子楚楚动人,眼里盛满悲戚,毫无作伪。 但凤霄的目光仅仅停顿片刻,就从她身上移开,落在杀人者身上。 “人是你杀的?”他问对方。 年轻人的表情微微一滞,显然不大乐意回答凤霄的问题,却又为其气势所迫,一时左右挣扎。 赵县令见状忙道:“这位凤郎君,乃是京城而来,奉命——” 他看了凤霄一眼,原想说解剑府,却不知对方愿不愿意透露身份,口风一转,改口道:“奉命调查于阗使者一案,特地过来帮忙。” 又向凤霄介绍命案双方的身份:“这是琳琅阁大掌柜温凉,死者姓应,叫应无求,关中人,那女子是他的妹妹。” 思及此,温凉主动上前,拱手道:“在下正是温凉,好教二位知晓,方才我与手下掌柜从里头出来,此人突然现身,意图害我,幸亏我早年习武,勉强能防身,侥幸没被伤着,但他不知怎的就当场倒毙了,并非我所杀。” 少女怒道:“光天化日,所有人都看见了,你与我兄长打斗,我兄长被你几掌打死了,杀人者偿命,你有什么话说!” 相比少女的激动,温凉就显得镇定许多:“此人谋害我在先,我不过是将他打退,而且我打他的那几掌,也都不在致命处,仵作一验便知。” 少女:“若不是你害死我们父亲,大哥如何会拼着性命不要来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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