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窟合真爱洁。 突厥人游牧为生,实际上就连突厥贵族,也很难像中原人那样讲究洁净。 但窟合真不同,也许是因为他身体里的另一半血脉,窟合真自小爱洁,被兄弟们扔泥块将衣裳弄脏,他总会默默哭上半天。 有一回窟合真躲到僻静的洞窟里哭了半天,引得在洞窟深处练功的屠岸清河老大不耐烦,这才有了两人的初次见面。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窟合真在上层站稳脚跟,拜了部族大巫为师,越发喜怒不形于色,但在屠岸清河这位故友面前,他依旧保留几分率性。 屠岸清河并不赞同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事方式,但对方已然走上这条路子,根本不可能再回头,所以一直走到黑,走到了如今的下场。 也罢。 既然爱洁,总不乐意看着自己死后被万虫啃噬殆尽的。 屠岸清河想道,转身从灶房一角拿来柴禾,堆在窟合真周身。 明月没料到对方如此好说话,愣了一下,赶紧跟着帮忙。 两人很快将柴禾堆好,屠岸清河没二话,点了火折子,直接一把火丢在柴禾上。 火势从星星点点,到逐渐蔓延开来,很快熊熊燃起,波及整间灶房。 两人先后退出,在外面看着。 明月拱手道:“多谢屠岸先生深明大义。” 屠岸清河:“我不是为你们。” 明月:“我知道,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结果不连累无辜百姓,便是功德一件,多谢。” 说罢,他长揖为敬。 屠岸清河道:“你去拿个箱子来。” 明月微怔,随即知道他要做什么,很快找来大小合适的箱子,内外洁净,铺上绒布。 待火烧无可烧,火势自然逐渐小了下来,此时已近晌午,整间灶房墙壁内外焦黑,散发着阵阵令人不适的气味。 二人竟从天光微亮一直站到此时。 屠岸清河这才走进去,将烧焦了的尸骨一一捡起放入箱子。 明月没有帮忙,因为他知道对方并不愿意让别人插手。 待尸骨收敛完毕,屠岸清河抱着箱子转身便走。 禁军正欲上前,却被明月拦住,示意众人分开一条道。 即使这里所有人加起来,也拦不住屠岸清河。 后者抱着箱子径自离开七王子府,身形几个起落,很快消失在茫茫青空之中。 若无意外,屠岸清河应该会回突厥安葬故人。 明月松了口气。 他不知屠岸清河与凤霄的约定,但他不会阻止对方离去,因为眼下的混乱刚刚平息,若再加入屠岸清河这个劲敌,就算最后能解决,也必将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 …… 长孙与虞庆则等人,是沿着方才出来的井口下去的。 那里走出不远,就会看见两条岔道,长孙选了另外一条,因为刚才原来沿路他们并未碰见崔不去。 另一条路更加幽深狭长,回音阵阵,长孙与虞庆则也就罢了,身后几名士兵却是瘆得慌,他们就算竭力放轻脚步,也依旧能听见不断回响的沙沙声,听上去就像有什么爬行动物一路尾随。 通道尽头,一座宏伟的青铜四方台出现在他们面前。 所有人震撼莫名,但他们并不知道,这里的机关已经在崔不去和萧履路过时尽数触发,否则现在这些人里,恐怕也唯有长孙菩提一人能存活。 长孙一眼就看见四方台斜上方的悬崖洞窟,他飞身上去,很快发现萧履与宇文宜欢的尸身。 这两人业已死去,说明崔不去他们脱险的可能性就增加了。 他来不及多想,让虞庆则带人先行离开,自己则循着原路往前疾奔。 奔至中途,一道劲风迎面扑来,他下意识还手,却发现对方内力之深更胜自己一筹,二人一掌对上,长孙胸口血气翻涌,当下连退三步。 “是你?”来者反倒先行撤手。 凤霄的脸随即映入长孙眼帘。 那颗光头在灯笼下尤其显眼,不过更让人注目的是对方的狼狈。 素来光鲜整洁一丝不苟的凤二府主,一脸一身沾了不少尘土,即使不掩俊美,也足够令人惊讶了。 长孙菩提仅仅看了一眼,就注意到他背上的崔不去。 “尊使!” 崔不去歪靠在凤霄背上,闭目沉沉,生死不知。 长孙心头一突,待要上前接人,却被凤霄拦住。 “他没事。”凤霄声音沙哑,想是在这里待了过久的缘故。“我方才探过了,他气息虽弱,却较先前匀长,把人带出去再说。” 长孙抿抿唇:“有劳凤府主了,让我来背吧。” “不必。”凤霄抬抬下巴,示意他带路。 长孙颔首,也不多言,转身便在前头,沿着来路回去。 这一路异常顺利,三人很快离开这座不见天日的地宫。 当外面第一缕阳光照在身上时,凤霄从未觉得,感觉是如此之好。 更好的是,他与崔不去,都还活着。 长孙心想,自己这下总可以接手了吧,于是默默伸出手去。 谁知凤霄又道:“我先带他回解剑府,让大夫看看。” 长孙菩提这下不同意了:“多谢凤府主好意,皇后已经派了太医在左月局随时候命,只等给尊使医治了。” 凤霄点点头,直接反客为主:“那就先回左月局吧。” 也没等长孙回应,他就让人牵来一匹马,托着崔不去先上去,再自己翻身护在后面,两人一马轻快离去。 长孙菩提:…… 虽得天池玉胆精髓,但与之同时被渡入体内的,还有萧履身上的毒。 以毒攻毒并非常用药理,而是医家上另辟蹊径的一种举措,尤其是崔不去这样久经摧折的病体,其中痛苦,更不为外人道。 他整整昏睡了三日三夜,这三夜里,甚至还有几次气息微弱,脉象濒危,全靠众人时时看护左右,及时灌输真气,方才化险为夷。 待他终于有了清醒意识,彻底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 床边的光头让他恍惚有种在大兴善寺长住的错觉,但崔不去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凤霄。 事实证明美人无论什么发型都是美人,光头看久了,竟也有种禁欲的美感,尤其是凤二府主似乎破罐破摔,直接穿了一身白色僧衣,看上去就越发有飘然出尘的高僧风范了。 当然,前提是不要开口。 但很难。 因为在他微微一动的时候,凤霄几乎就立马察觉,原本正站在窗边往外观花的双目转过来。 崔不去张口:“我睡了多久?” 声音哑得不像话。 凤霄撇撇嘴,捺下心头放松下来的样子,不动声色从桌上倒了杯温水,扶他饮下。 连太医也对崔不去的身体束手无策,无法开出药方,众人只能轮流在他体内毒素流窜时以真气梳理安抚。 崔不去能醒来,实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说明,众人想的法子是有用的,起码熬过这一次之后,崔不去就算无法长命百岁,也不至于命不久矣了。 “三日。” 崔不去恍惚有种过去半辈子的感觉。 原来才三日。 幸好。 凤霄慢吞吞道:“你看见我,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崔不去一脸疑惑望他,似在等他明说。 凤霄狐疑。 以崔不去过耳不忘的记忆,显然是不可能忘记的,但当时那种情况下,他几乎在鬼门关徘徊,凤霄也无法确定,对方是否当作幻觉梦境,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洞窟内,我背着你走时,与你说的话。”凤府主傲得像神仙下凡,高高在上看着凡人,连语气都带着施舍。“难道崔尊使连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崔不去作仔细回忆状:“我记得,你说过,让我不要死。” 凤霄冷冷道:“然后呢?” 崔不去无辜:“想不起来了。” 凤霄冷笑:“好,很好,好得很!” 一连三个好,充分表达了凤府主的心情。 他对崔不去恶狠狠道:“崔不去,我告诉你,这辈子就算你求着我,我也不会再看你一眼!” 说罢,他就看见崔不去笑了。 他从未见过崔不去笑得如此平和,真心,不带一丝嘲讽。 那像是历经劫难,穿越冰山火海之后见到桃花源的愉悦。 然后,他听见崔不去道:“能活着再见到你,很好。” 凤霄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第190章 番外三 许多人都觉得,开皇四年, 是风起云涌的一年。 正月还未过, 就发生了接二连三的变故。 秦王府夜宴之变, 大兴善寺之变,已让众人应接不暇,乃至后来查抄窟合真的七王子府,对乐平公主严词训斥勒令其闭门自省的事情, 已经激不起多少水花了。 所幸虽然波涛汹涌, 但最后总算尘埃落定,死伤者皆得到妥善安置,大兴善寺也暂时闭寺重修。 皇后病情大好, 太子与晋王等人也无大碍,崔不去更是从昏迷中醒来,身体反倒有了起色,眼看就能下地走路, 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凤二府主的头发。 这世上美人有千百种, 凤二府主无疑是其中佼佼者。 固然, 男人的容貌不能以美来形容,否则流于阴柔。 凤霄的容貌非但不阴柔,反而应该称为英俊。 但,英俊到了极致,岂非也是一种美。 而美人,是无所谓发型的。 真正的美人, 无论光头长发,甚至头发像杂草一样,也还是美人。 凤二本来也觉得无所谓,他甚至穿起僧衣,当起假和尚来。 不认识他的人,还当是哪座寺庙出来云游的年轻僧人。 眼看春去夏来,他忽然发现,没有头发,似乎也不是那么方便。 首先,头上凉飕飕的,总觉得不舒坦。 其次,脑袋最丑的时候,不是没有头发,或头发很长,而是头发刚刚长出来,长不长短不短,像短须似的扎人,每回凤二习惯性地摸光头,都会不自觉被扎到手心。 再看镜中之人,凤二难得生出一种自我怀疑。 最近的崔不去,有些冷淡。 确切地说,是对凤二有些冷淡。 连带左月局对解剑府,都有那么一些不冷不热,公事公办的意味。 凤霄知道,崔不去嘴上不说,实际上对自己这张脸,有着异乎寻常的喜爱。 这种喜爱很少流露于颜色之上,但凤霄心知肚明,因为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世人都爱皮相,连得道高僧也未必能超凡脱俗,凤二不想去计较崔不去到底是喜欢他的脸,还是喜欢他的人,这种问题非常愚蠢,因为那都是属于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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