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不去现在的情况的确很不妙。 虽然神色平静,语调也无多大起伏,但那是因为他惯于隐忍压抑痛苦。 此刻若无身后的石壁支撑身体,恐怕人也站不住了。 每呼出一口气,都像呼出一团火,烧得心肺灼热滚烫,几欲燃烧。 洞窟内冰凉阴冷的气息与之交杂,非但令痛苦减轻,反而如同冰火相撞,无法相容。 崔不去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萧履眯起眼。 他的眼睛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辨物无碍了,但借着崔不去手上的火折子,依旧能依稀看见地上的血暗红近黑。 萧履还有心调侃:“没想到我们二人,斗了这么久,最终却要同年同月同日同地死,说不定来世还有结识的缘分。” 崔不去冷笑一声:“我可不想跟萧楼主再相逢了,还请萧楼主死远一点,还我清静就好。” 手上的火光慢慢熄灭,周遭又一度彻底暗下。 但在明亮消失之前,崔不去看见了石门后面的光景。 那是一条甬道,两旁还有凿入石壁的烛台。 若他没有料错,他们所在的这一层,应该是地宫一层,有烛台,说明是供人通过的道路,沿着路前行,说不定能找到出口。 但前提是,沿途没有陷阱机关等着他们。 崔不去吐出一口浊气,勉力撑起手肘,慢慢站直。 就算萧履走不动,他也要继续走,直至离开这里。 “别走了,留下来陪我吧……” 萧履在身后诱惑。 声音仿佛一道无形枷锁,锁住崔不去的脚踝,让他迈不开步伐。 崔不去的确很累了。 这具身躯已经陈腐得经不起任何折腾,却被他拖着,在鬼门关徘徊了一年又一年。 他需要花费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指挥身体,跟上神智。 却还总是慢半步,沉重而迟滞。 “崔不去,你这么拼命想要离开这里,若你想见的人却不想见你,你又该如何是好?” “你活得那么辛苦,成日辗转病痛之中,却不为追逐天下至尊之位,有何意义?” “不如与我一道死在这里吧,好歹下了黄泉,我也不寂寞!” 背后,萧履咳嗽连连,边咳边笑,边咳边说。 崔不去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 他依旧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往前迈步。 跨过了石门,进入甬道,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如同万丈深渊,阴司地狱。 唯有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楚,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身后忽然一阵柔风袭来。 崔不去有所察觉,但无法避开,后颈很快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 “你不想与我同死,我却想拉个垫背的。” 萧履轻轻柔柔道,点住他的穴道,手掌顺着后颈往下,贴在他的后心。 “崔不去,就算你不肯赌,我也要跟你赌。” 崔不去说不得话,动弹不得,挣扎不得。 洞窟千百年深埋地下不见天日的阴寒之气萦绕周身,但他后背随着萧履的手贴近,却像对方突然把一团太阳塞入自己身体,瞬间将数十根骨头焚烧化为灰烬粉末,在冰火之间辗转反复痛苦无常不得解脱。 皮肉被无形的钩子翻搅扯弄,仿佛要将整个人都撕碎了重来,滚烫的热浪岩浆在周身滚动冒泡,却无法融化森寒入骨的阴气,双方僵持不下,彼此以崔不去的身体为斗法之所,不将对方吞噬殆尽就不罢休。 但凡人之躯,又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折磨,更何况这具身体,原本就脆弱不堪,根本无需这样的激烈变故,只稍轻轻一推,立时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微微睁眼,无神望住前方虚无处,嘴唇不自觉张开一点,似想发出呻吟,最终却归于无声。 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候,神智魂魄不堪忍受,竭力挣脱了躯壳的束缚,飘飘然往上走。 再差一点点,他就可以彻底解脱,永远不必缠绵于病痛之中。 生母的仇,他已经报了。 左月局有长孙和宋良辰在,也不必他多费心。 世上聪明人多得是,朝廷必然可以很快找到一个新的左月使,走马上任。 至于这桩案子,萧履将与他一道,长埋地宫之下,尸骨与泥土同腐,几月之后,想必就已面目模糊,不复名字。 所有恩怨情仇逐渐远去,最终飘荡消失。 一切执念,不过虚妄表象。 你看,清清静静地待在这里不好吗?你有我这个对手,就算下了黄泉,也不会寂寞。 不知名的声音在耳畔飘荡,流连渗透,温柔带毒。 崔不去混混沌沌,被人牵引着,从石门下走过,穿越漫长的甬道,时辰凝止不动,冰火交加的灼烧寒冻之苦也完全消失,身体轻盈,连步履的迈动都可忽略不计。 他许久没有如此轻快惬意行走了,那是过去不敢妄想的感觉,崔不去甚至从未觉得,自己还能有想像常人一样的时候。 不,比常人还要还要舒适,照这样走下去,不出多久就能…… 就能—— 即使被一股力量不由自主牵引向前,他也忍不住以相反的意志,逼迫那股力量停下。 冥冥之中,似还有什么东西未想起来。 那东西,好像还十分重要。 他疑惑地举目四顾,又低下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那股力量又在后面,推着他一步步往前。 到底是什么想不起来? 他生出一点迫切希望得到答案的焦躁。 怀中一物滑落出来,落在地上,玉石相撞,发出清脆璁珑。 响声令他模糊的神思骤然清醒片刻。 那好像,是一块玉。 他依稀想起,回京之后的某夜,也许是上元灯节那晚,他前去东市赴约,路过一间铺子,看见一块玉,顺手便买下了。 那块玉上,雕着的是—— 他蹙眉苦想,勉强搜索记忆里的每一点细节。 好像是,一只凤凰。 那凤凰栩栩如生,骄傲昂首,欲飞九霄,他一看就觉得神似某人。 崔不去微微一震,忽然停住脚步,任凭那股力量再怎么推动,也不肯往前。 他还有事没做完。 他还有人要见。 他不能走。 他不想死。 他要活下来。 伴随这个念头一起,潮水般的痛苦再度四面八方入体,狂潮汹涌,几乎没顶。 崔不去在半昏半醒的无意识中,根本不知道血从自己嘴角不断溢出,身体止不住抽搐颤栗。 他并未看见,自己身后的萧履,业已形容枯槁,满头华发。 萧履印在他后心的那只手,已经从原来的莹润修长,变得皱褶萎缩,状若白骨,极为可怖。 一口血吐在崔不去后肩,萧履颓然松手,歪向一旁。 他甚至没有力气再睁眼看一看这浑浊的人间。 曾经以为自己会很不甘心,但到了这个地步,反倒有些天地尘埃落定的宁静。 这个葬身之地倒也不错,起码供奉佛宝的地宫,不会像其它地方那样污秽肮脏。 可惜,终究是斗不过天。 萧履嘴角微微扬起,扯动苍老干枯的皮肤,不复从前半点丰神如玉,甚至连最熟悉的人,可能都认不出来。 他的眼神从空茫遥远处收回,落在身旁的崔不去身上。 崔不去,祝你好运。 若挨不过去,就与我作伴吧,我们黄泉地狱,再斗个痛快便是。 浑浑噩噩中,依稀有人对他说出这么一句话。 崔不去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正如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神魂出窍,还是尚在人间。 来自阴冥的力量一直想要将他的魂魄勾出来,神魂与身体在进行一场激烈搏斗,不死不休,哪一方都不肯先行认输退出。 他飘荡徘徊在幽暗无边的不知名处,全凭最后一点清明维持,才始终不肯被外力推拉走,甚至在一点点往来路回去。 未知过了多久,崔不去才感觉到意识在身体里的缓慢苏醒。 疼痛更加剧烈,不仅是身体,还有脑袋,像被一只手伸进平静的池塘用力搅动。 他不自觉,轻轻地,叹了口气 叹息声传出很远,又被墙壁挡回来,层层回荡。 他勉力睁开眼。 自然,入目还是一片黑暗。 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身边已经没了第二个人的气息。 “萧……履?” 崔不去没有得到回答。 很快,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像是一个人走路不稳,踉踉跄跄,细碎不一,时轻时重。 会是谁? 隋帝、长孙,或者窟合真豢养的蛊人。 也可能是凤霄,或屠岸清河。 但不管朋友还是敌人,他都没有力气再动一下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还带着一团光,随着主人的步子而上下颠簸震颤,模模糊糊映出身形轮廓。 应该是……一名女子。 崔不去蹙眉。 他的脑子现在有些混沌,起初还以为是乔仙,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乔仙早就被他打发去外地,断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是乔仙,也不是秦妙语。 他很快得到答案。 对方趋前停住,喘息,微光照亮她的面容。 原本姣好清丽的玉颜却多了几分不相称的狰狞。 眉心一道竖痕,是被刀子生生划开,皮肉往外翻,血顺着鼻梁留下干涸的痕迹,额头上一鼓一鼓,似有什么活物在下面窜动。 宇文宜欢怔怔看着他,又将目光移向他的旁边。 崔不去这也才看见,一头画法,早已悄无声息的萧履。 “萧郎!” 泪混着血从眼眶流出,宇文宜欢猛地跪下将萧履紧紧抱住,丝毫不畏惧对方枯槁苍老的冰冷身躯。 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少女无声呐喊,双目几乎凝聚了半生的悲哀。 对她而言,萧履是天,是地,是她整个前半生。 她出身富贵天家,却从未当过一日公主。 乐平公主,宇文娥英,宇文赟,隋帝,独孤皇后,这些血缘至亲之人,离她太遥远了。 即使奉萧履之命接近公主母女,宇文宜欢也从未将她们当作自己人。 能让她毫无保留的,只有萧履。 因为这个男人,从她记事起,就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武功阴谋,两人虽名为兄妹,但就算萧履要她脱衣献身,她也会毫不犹豫,为对方献上自己的处子之身。 可惜萧履自始至终,都没有这样要求过,他身边从来不缺美女,而他的心思,也全在天下大业。 甚至,萧履放在对手崔不去身上的注意力,都比她要多得多。 宇文宜欢流干了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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