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无意义,萧履好心告诉他:“姜汤里下了蛊。还有,这些佛像下面,的确有暗道,我让人在佛像下面点了令人致幻的香,这些香从佛像孔窍中飘出去,又与殿内处处可闻的檀香混杂一处,很难令人发觉辨认。” 皇帝沉下脸色:“这么说,你们还害了灵藏大师破戒?” 萧履笑道:“陛下所见,皆为虚妄。灵藏四大皆空,心无挂碍,那些香对他产生不了作用,我只能让大师安静地躺一会儿,毕竟,我的目标是陛下您。” 说罢,他忽然转头,看向旁边,面朝黑暗处。 “你准备好了吗?” 皇帝也下意识循声望去。 黑暗中,一人步出。 皇帝蓦地睁大眼。 那人面容身量,从衣裳到做派,竟与他一模一样! 萧履笑吟吟道:“陛下以为还能拖延多久?” 方才皇帝一直发问,他没有打断,还有问必答,便是为了让这个假隋帝,能在皇帝的言行举止捕捉到对方喜怒哀乐的细节。 “差不多了,楼主再让他说几句话。”对方道。 连声音都已经像个七八成。 皇帝既惊且怒,万万没想到对方还有这招。 萧履遗憾道:“要怪只能怪陛下宫禁太严,这些日子我的人一旦渗透进去,很快就会被解剑府的人揪出来,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不过你放心,此人一朝成了你,必会妥善安置好杨氏一族,才下诏退位,不会令你一世英名付诸东流的。将来史书上有关陛下的评价,依旧是那位开科举,平突厥的英明帝王。” 皇帝已经打定主意死也不开口,听见这话却还是忍不住了—— “你以为会有人相信吗!别把皇后和众臣都当成傻子!” 萧履笑道:“先是拥护你登基,为你矫诏的刘昉郑译死了,然后又是日蚀,这不摆明上天也认为陛下有罪,不该篡夺宇文氏江山,陛下在大兴善寺忏悔三日,大彻大悟,决议效仿南朝梁武帝,出家让位。皇后与众臣相不相信,又有何妨?百姓相信便可以了。秦王殿下已经暗中与禁军统领接触,收拢兵权人心,而独孤皇后,病情未好,还是继续休养吧。” 皇帝怒道:“你们做梦!” “可以了。”那人忽然道。 对方朝皇帝走过来,伸手摸上他的脸,仔细摩挲,像是要摸清他的骨头构造。 皇帝毛骨悚然,面露惊怖,偏偏却无法动弹,只能任其施为。 “朕。” “朕。” “朕。” 那人重复一个字,不断调整语气,将嗓音里与皇帝的细微差别逐渐磨去,最终合二为一。 “朕,是杨坚。杨坚,即是朕。” 对方朝皇帝微微一笑,笑得皇帝心头发凉。 大势已去。 皇帝绝望想道。 大佛足以隔绝此处与外界的一切动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千古艰难唯一死。 皇帝现在发现,自己惧怕的非但是死亡,而且是不知萧履这帮人究竟会顶着他的面容身份去干些什么事。 一只手从背后伸来。 悄无声息接近皇帝。 却非救兵,而是死神。 那只手平平竖起,即将印上皇帝后心的死穴。 “住手!” 萧履面色一变,忽而身形微动,掠了过来! 他虽然让人假冒隋帝,但这个真的隋帝,于他还有些用处,他暂未打算在此杀人。 来者却甚为凶狠,直接一出手就要皇帝的性命。 萧履不得不出手拦阻,转眼与对方过了数招,也很快认出对方的身份。 “屠岸清河!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扰乱!” 屠岸清河一言不发,撇开萧履,一刀劈向皇帝。 刀光至中途又化千重,连那假冒皇帝的人,竟也被锁定了。 萧履自然不容他得逞,但屠岸清河同时攻向二人,他只能救一人,萧履选了假隋帝。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傀儡,两者相权取其利,自然是假冒的隋帝,更有用些。 皇帝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光扑面而来,冷厉锋寒,还未近身就已隐隐作痛,这条性命恐怕即刻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肩膀被人抓住,整个人往后栽倒。 但后面却非他想象的平地,仿佛凭空出现一个坑,皇帝不由自主,就摔入坑道之中。 余光一瞥,他看见救自己的人,似乎是在灵藏大师身边出现过的年轻和尚。 “为了等你们一并出来,本座忍得差点都立地成佛了!” 年轻和尚长笑一声,开口便知是谁。 他在烛光下的面容虽与凤霄本来面目有些出入,却不掩英俊洒然,哪里还有半分出家人的安静低调,分明是凤二府主才有的肆意张扬。 萧履与屠岸清河二人先时还打得不可开交,一见凤霄出现,又立刻不约而同,朝他出手攻去! 凤霄拂袖挥开,扭身拽起假隋帝挡在身前,化开二人攻势,又随手将假隋帝扔向方才皇帝掉落的地方。 皇帝晕乎乎地摔下去,冷不防上面又有个人从天而降,直接将他压在地上,差点没呕出一口血!
第183章 凤霄这一手,并非兴之所至。 他知道萧履与窟合真之间的合作并不牢固。 双方仅仅是在颠覆大隋这个共同利益上坐一条船,在即将达成目的时,船只就容易颠覆。 这是一个变数。 因为对方很可能闹翻,也很可能不会闹翻。 而凤霄他们在明处,只能等待。 当初商议时,其他人都认为等一个飘忽的变数,不如先发制人,全城搜捕,取消佛会。 是崔不去下令所有人蛰伏低调,不许妄动。 秦王府夜宴之变后,解剑府已经找到案件关键的蛛丝马迹,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假作一无所获,像无头苍蝇一样被敌人耍得团团转,借此降低敌人戒心。 直至今日。 崔不去果然将人性看得透彻,凤霄心道。 屠岸清河与萧履二人,虽几乎从未在江湖上露面,但无疑都是不世出的高手。 萧履伤势未愈,也许略逊一筹,但若他们两人联起手来,狂妄如凤霄也不敢说自己百战不殆。 假隋帝的存在成为关键。 当他被扔下去时,萧履立马舍弃凤霄这边,奔向假隋帝。 在萧履的计划里,假隋帝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他自然决不允许这枚棋子出差错! 而在坑道下—— 皇帝未曾料到,大兴善寺下,竟还有一个如此广阔的世界。 伸手不见五指,手掌摸到明显被人为夯过的泥地,说明还曾有人在此处大兴工事。 在皇帝的记忆里,大兴善寺动过两回,一回是在周武帝灭佛前,一回是在大隋建朝之后,但这两回都是在地面上对原有寺庙进行修缮加固,并未触及地下,此处的痕迹,必然是比周朝还要更早。 他费力将压在自己身上的躯体推开,对方似乎晕过去了。 皇帝看不清是谁,但不难猜出是假隋帝。 他原想顺势将人解决,奈何手头没有凶器,四肢乏力,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不痛不痒踹对方两脚。 皇帝喘着粗气,犹不解气。 如何离开此处? 凤霄能否脱身来救他? 上面又是什么情形? 他心头茫然,一无所知。 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上面有人下来,皇帝只好自己挣扎扶墙起身,循着凹凸不平的石壁往前走。 摸索一阵之后,他心下留意,站定之后又在石壁上慢慢摸了片刻,发现自己摸到的不平,并非一开始以为的石头没镶嵌好,而是一幅画。 似乎有骏马,还有人牵马,几人拱手而立,甚至还有端坐莲花之上的菩萨。 这是一座地宫!皇帝立时判断道。 因灵藏大师在此,皇帝对大兴善寺,比别的寺庙多了几分了解,可他也从来不知道,这下面竟然还有地宫。 既然是地宫,规模肯定不会小,说不定还有重重陷阱,与不知名的危险。 皇帝感觉自己后背一点点爬上冷汗。 他停住脚步。 此时回到地上,重新面对萧履,也许还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但他根本不知道回去的路,也未必能等来救兵。 嗬……呼…… 熟悉的幽咽声再度从四面八方传来,时断时现,无孔不入。 似婴儿哭声,又像野猫夜嚎,怨气深藏,恨意绵绵。 皇帝僵住不动,仔细聆听声音辩位。 一只手忽然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 浑身热血霎时涌上脑袋,皇帝下意识就想转身甩开那只手,却听见对方说话了。 声音熟悉无比。 “陛下,是我。” 说完这四个字,对方还咳嗽了几声。 是崔不去! 皇帝想说点什么,但心刚刚跳动剧烈,猛然这一张口,也跟着呛住咳嗽。 声音在黑暗之中层层回荡,更令人惊疑这里的广阔。 “陛下。”又一个声音响起。 是左月副使长孙菩提。 皇帝心下大定,喘息道:“他们……” “嘘!”长孙菩提不顾上下尊卑,立时将他的嘴捂住,截断皇帝的话。 “陛下,此处有猛兽出没,不宜声张。”崔不去低低道。 皇帝刚刚松下的心再度提起来。 “什么猛兽?你们是怎么下来的?” 在佛会之前,崔不去让明月和秦妙语去做一件事。 让他们入宫,在宫里的藏书库里,找出大兴善寺的兴建堪舆图册。 宫中藏书阁内典籍浩渺如海,非但有前朝典籍,最久远的,甚至能追溯到汉代,虽然有许多书册在战火中湮灭,但保留下来的同样不少,要在这些经典里找到大兴善寺的兴建图,并非一件易事。 更何况,他们只有一夜的时间。 但明月和秦妙语竟还真从故纸堆里翻出了大兴善寺的兴建图,只不过不是晋代的初版,因为最初的那一份,随着后来几次战火与晋王朝南渡,已经不知去向,唯一保留最早的版本,是前秦遗留下来的,上面记载大兴善寺的兴建历程与地面建筑。 因大兴善寺后来又经过几次重修,这幅当年留下的图册介绍,与现在已经大有不同。 秦妙语不知崔不去大费周章找这件东西有何用,只当对方病急乱投医,直到崔不去给她指出上面的一句话。 建寺之初,帝曾命人凿地宫以奉八宝。地宫之大,倍于宝殿,内外通达,上下一体。 寥寥一句,片言只语,甚至令人摸不着头脑。 内外是指哪里,上下一体,又是怎么个一体法? 崔不去知道,佛会当日,皇帝在大雄宝殿内礼佛听经,众人则在外围跟着祈福上香,此时萧履的注意力,一定会放在皇帝身上,是以白天时他就带着长孙二人,悄然从寺院外围找起,终于在靖善坊旁边一条堆满杂物的小巷内,找到青石砖下的一条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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