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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义庄旁边的这个住处不过就是个独门的小院落。两间厢房，一间自己住，一间是堆放了些祭祀或丧葬品的杂物房。他草草将存放物件的四口大木箱子并靠在一起充作给衙差的床铺，剩下的纸钱纸马等物件则不做理会。 却没料到天黑了来敲门的竟不是衙差，是白天和衙差一同从书房里走出来的那个人。 俞河对这人有印象，看着身形有些眼熟，可他认识的人里面似乎又没这号人，只当是衙门新来的衙差，侧身把人让进门。 来者在院落石桌上放下东西后，回身就朝俞河作揖跪了下来。 “在下连巡逸，谢恩公救命之恩！请受我一拜！” 俞河当即便愣住了，待把人扶起来，脑子里有两张面孔才堪堪对上号。这、这是那具皮包骨头的“活尸”？ 俞河没忍住又仔细打量一番，眼前此人虽仍是弱不禁风的单薄身板，但比之当初已是恢复了常人之态，收拾得还算干净得体，此前那“活尸”满目狼藉的乞丐模样已荡然无存。 俞河直觉他该是个书生又或是账房伙计。果不其然，相谈几句后才知道他竟已在衙门谋得差事。 此前俞河从未与此等读书人有深交，读书人诸如衙门主簿之流往日里也不屑与下九流的仵作相交，当然狄县令除外。但俞河自觉身份卑微也不愿自讨无趣，故也习惯了少言寡语，独来独往。 之前还担心此人借机赖上自己，迫不及待将人赶出义庄，如今又见面，明日还要跟他去墓地协查。俞河心里也有些尴尬，越发沉默。 好在连巡逸有心与他攀谈，时不时起两句话头，俞河也就顺嘴搭个腔。两人客客气气吃完了晚饭，连巡逸又主动包揽了收拾碗筷的活计，俞河则趁着这空档重新收拾杂物房。房内陈年积灰，拿抹布扫洒擦洗了几遍，充作床铺的木箱子原色才稍显，只能又去柴房搜罗一番，找了两捆稻草给铺上，再加层被子，总算像个歇息之处。 连巡逸洗刷完过来一瞧，又是连声道谢。 俞河回了自己房内，终于稍觉自在了些。平生头一回救了人性命，竟然是这般滋味，甚是新奇。 第二天，两人去往义庄后山墓地。 墓地并没有圈起来，只是一处比较平整的山坡，一眼望去零零散散的坟碑就点落在丛丛矮树间，没有边界。本镇的墓地如果加上更靠近深山的零散坟堆，再延伸过去，已经很靠近相邻两个镇的墓地了。三镇环绕，因此也共用一个义庄。 俞河原本做好了自己孤身查探的准备，只因他瞧连巡逸文弱书生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衙门师爷，怕是有诸多忌讳。却没想连巡逸神色如常，到了后山还主动与他商议，先从本镇墓地查起，一人识碑抄录，一人查看是否被盗。 这般行事倒是利索，虽说这坟墓不全都是规规矩矩排着葬的，但俞河识路，二人相互配合，还算顺利。 两人边查边走，有些地方记岔了便绕些弯路。待到天色渐暗，墓碑上的字迹已难辨清，俞河估摸着也才查录三成左右，但也已远超他所料。不过连巡逸倒是令他颇感意外，抄录利索，且并不似寻常人那般畏惧忌讳，甚至提议他明日再来时备上一叠纸钱，每查一处便埋一张以做记号。 俞河嘴上没多二话答应了，不由又多看了连巡逸几眼，此人虽文弱瘦小，却也颇有些胆识，昨日还觉此人不过是个遭难的穷酸秀才，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将人看低了。 随后几天两人陆续查录了邻镇的两处墓地。 原本俞河还估摸着要在这事上耗上小半个月，没想到一切快得不可思议。除了前天，在邻镇的其中一个墓碑，连巡逸抄录的时候不知是不是被蛇虫还是毒物吓到，不小心从土坡上滑了下来。当时俞河恰好蹲在墓碑旁看附近是不是有盗洞，连巡逸没站稳滑倒在他背上，他冷不丁被砸得从土坡上趴倒在地，磕破了些脸皮，而连巡逸则是扭了手。 除开这件事，进展得还算顺利。 俞河素来严以待己，也严以待人。这几日与连巡逸共事着实挑不出毛病，甚至比衙门里那一众衙差好相处，办起事来利索不拖沓，甚合心意。故此，连巡逸伤了手，俞河竟然破天荒地关心起他的伤势来，又见连巡逸身体尚虚，于是让他先回衙门休息两天，找衙差来替班也成。 连巡逸答应了。 于是俞河也在义庄休息一天。只是他也没闲着，那天连巡逸扭伤手回来的时候他便想把杂物房的药酒拿出来，可当时天色已晚，且连巡逸就在里头睡下了，他也不便进去翻找。第二天连巡逸就回了衙门，他这才想起，回屋翻找了一通，却发现那酒坛子磕倒在箱子里，封口并不严实，药酒淌了满箱底，许是那天搬动的时候在箱子里倒了他没留意。 俞河叹了口气，这坛蜈蚣酒泡了有些时日，真真是浪费了。这不，又得重新去弄一坛。 幸好也是闲着，等他去镇上买了酒回来，天色又暗，他草草拾掇了东西，拿了火钳和竹篓便去隔壁义庄矮墙和石头缝间逮蜈蚣。 可俞河没想到连巡逸会回得这么快，而且竟然是晚上到的义庄——就在他蹲墙角刚逮着条大蜈蚣的时候。 他听见义庄隔壁有敲门的动静，一手拿火钳一手提竹篓，嘴上叼着油灯从义庄门口探出头去看，没想到却是连巡逸。更没想到的是前些日子跟着他去山上看坟查碑连眉毛都没皱的连巡逸，竟然被吓得摔倒在地，又扭伤了手，而且是本没有受伤的另外一只……
第七章 连巡逸被吓得不轻，此时正心有余悸地坐在杂物房里，眼巴巴瞧着俞河手忙脚乱给他正骨敷药。 这些日子他衙门义庄两头跑，着实是有些累了，原本他来义庄前心中颇为忐忑。一来毕竟这是义庄，寻常人不会在这种地方久留，二来，此番前来是为了探探俞河此人到底如何。连巡逸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譬如俞河品行恶劣，故意刁难找茬让他为奴为仆行恶事，或者狮子大开口索要大笔钱财，那么他也好早做准备，悄悄离开此地。 非是他不懂感恩，只因此前遭遇不少事情教他明白，若将恩情报在歹人身上，无异于为虎作伥。 因着心存戒备，连巡逸也只是最初提了一句表明来意，并未说诸如“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相报”的誓言。 而俞河知道他身份后，第二日似乎便已忘了此前之事，只当他是衙门新来的差役一般，行事言辞客气疏离。 接着过了好些日子，连巡逸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是前来探底的，只知道，自己天天被带着往后山坟地转。 本以为这差事难熬，但每天一去了后山，这时间就如流水飞逝，要不是他扭伤了手，可能连回衙门的事都忘了。 连巡逸这一发呆，眼神便愣愣地盯着俞河。 俞河虽说也替人正过骨包过伤，可到底是不入流的野路子，见连巡逸不错眼地盯着自己的动作看，还以为是他不放心自己的医术，心中烦闷，只得阴沉个脸继续包扎。 待一切拾掇完，两人各自回屋睡下。 夜半，俞河起夜回来路过杂物房，想到连巡逸的伤，不由在门口停了下来，没想到正好听见杂物房里传来了一声响动。好像是有东西嗑在了床板上，然后又是几声响，像是有人拿着什么在敲击。 真是赶巧了，听见这动静，俞河又怎能袖手旁观？只得上前敲门询问。 房内响动停了下来，又安静片刻，连巡逸来开了门。 俞河见他衣着齐整来应门，似乎并未曾睡下，但方才房中并无烛光，不由好奇，可若是这样问，似乎又显得自己一直在从旁偷窥。俞河只得随口问了声，“手还疼吗？” 连巡逸忙道不疼。 俞河借着月色，见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的样子，便知此话不可信。 看来此人定是不愿让人知道他因为手疼彻夜难眠。想来也是可怜，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三番五次遭罪受苦，这回又是当着自己的面扭了手，怎么算，自己似乎都得多加照应。 俞河只得又道，“这房里没油灯，你手伤了，起夜不方便，如不嫌弃来我屋里如何？” 连巡逸闻言面露迟疑看向了他，俞河猜他又是想客套推拒，没想到连巡逸看了他一眼，便点头同意了，看起来甚至有些如释重负。 这倒叫俞河无端猜测——这书生方才究竟在房间里做什么？那响声那动静，怎么听都觉有些奇怪。 待二人到了俞河的屋里歇下，俞河不知怎的，忽而就想起了先前连巡逸还是流民时候的样子，那模样，难怪鬼媒婆要将他当做尸体，几乎也就是差一口气的事了。 越想越是有些疑神疑鬼起来，不由得侧头去看身旁睡着的人，可惜黑暗中只隐隐约约看得个人影躺着，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俞河自守着义庄以来，还从未怕过死人，但是他也从未与人如此相近同塌而眠，这令他胆战心惊起来，越发觉得旁边这人有些蹊跷。他年幼的时候，因为住在义庄，鲜有玩伴，偶尔有砍柴的樵夫路过歇息，见他在义庄旁玩耍，便总跟他讲那些个神神鬼鬼的民间传闻，只不过他听后从未害怕，只觉那些故事甚是有趣。 而此时此刻，那些鬼怪传闻中，僵尸变人的故事便忽然涌入脑海，俞河回忆起这些故事，脑门上冷汗涔涔，不由得边往床外挪。 不多时，半个身子便都在床沿了，而那边连巡逸一动未动。 俞河艰难地看了看窗外，黢黑一片，离天亮似乎还早得很。 这可如何是好。 不由得暗自懊悔，方才自己怎么就……引狼入室了？ 前些日子二人白天查探，夜里各自回屋歇下，他都未曾留意过连巡逸那厢的动静。不过，若是换作其他人来，他大概也不会留意。 坏就坏在，他偏偏又要多此一举，管这闲事。 如今可好，自己被吓得夜不能寐。 俞河心下焦灼，越发想知道世间是否真有鬼魅妖邪之说。 于是他屏住气，缓缓将手伸向了旁边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 俞河的手才探到连巡逸鼻下，便听得连巡逸一声惨叫，紧接着他的手被狠狠拍开，随即就是连巡逸整个人从床上蹦了起来。 俞河也是被吓得滚到了床下，急忙去桌上点起油灯。 二人皆是披头散发，惊魂未定。 有了光亮，俞河先镇定下来，再看连巡逸，是个寻常人的模样，只不过此刻看样子被吓得面如金纸。不由得在心底骂自己大半夜突然发什么癔症，身为一个仵作，居然会怀疑自己救下的人是尸鬼，这要是传出去叫衙门那些衙差知道了岂不是笑掉大牙。 俞河只得借口夜里太黑看不清，他本想查探连巡逸的伤势，不曾想惊扰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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