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记得一瞬间的感觉,比在火车厕所里吹风冷多了。 “然后你就跑了?” “脑子懵了。第二天看到新闻才明白怎么回事,那时候事情已经闹大了,满城风雨的,单位那边先请了两天假,给我老同事打电话旁敲侧击他也没说出来什么,后来干脆不接电话了。是不是这家伙给我挖的坑很难说。挺惭愧,干这一行十几年专门和挖坑的打交道,都知道百分之九十都是熟人下手,结果自己也没逃过这一天。” 伍凤荣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周延聆掏出名片递给他。职务上面写着:立信保险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理赔调查经理 “说得简单点,有的人为了骗保险金不惜干些龌龊事,比如偷盗、杀人、伪造、失踪……我就负责这些案子的调查核对,核过了保险公司才发钱。调查员有审核权,如果损失特别严重或者死了人,配合公安部门一起取证也是常有的。《偷天陷阱》看过吧?泽塔琼斯演的那个有点夸张了,为了艺术需要可以理解,真正的活儿没有那么凶险,但是总体是那么个意思。” “新鲜。” “说明白你就不觉得新鲜了,无非是弑父杀母的,骗婚投毒的,卖儿卖女的……古往今来的大逆不道都差不多就是这些。经验多了,这方面直觉通常很准,这件事我肯定是被人坑的。” 说到这里,周延聆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也不管这杯子之前是谁的。他叉着腿,调整了舒服姿势继续说:“我可没说我是什么大善人,平时骗点小财小色,逗逗小丫头片子牌桌上藏两手,但是我不会杀人,这点人性我有。还有,小孩子我压根就不喜欢,那男孩儿我都不认识,他个头还没到我胳膊肘,我能和他计较什么?”末了,补一句:“你要是拿我去见警察我也不怪你,能睡你一次,我当个风流鬼也值了。” 外面随时可能有乘警进来,只要伍凤荣一个手势就能把他正法。都到了这一步了,嘴巴上还没正经,能占点便宜绝不吃亏。 说实话伍凤荣有点失望,周延聆的解释漏洞太多。醉酒断片不能证明他没有杀人,有可能是无意识行凶,也可能是冲动犯罪,况且他有在场证明,足够被列为嫌疑人了。如果他是清白的,为什么不直接找警察申诉?害怕警察会冤枉人?那藏起来不见人就不会让人冤枉吗? 另外,肋骨下面的伤口不容忽视,是什么人袭击了他?和杀人案有关系吗?为什么他要上这趟火车?刚犯了案就匆匆忙忙地往外跑只会引起更大的怀疑,让人觉得他是畏罪潜逃。 “谁嫖谁不一定呢。你别他妈打马虎眼儿,那个伤怎么来的?”伍凤荣问。 周延聆的表情掠过一丝疑惑。伍凤荣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带着怒气。 “我他妈还想问呢!你们车站安检怎么管的,带刀子也没查出来?就在候车厅里,有个人拖着行李箱对面走过来撞了我一把,我还没反应过来被按着一把刀子从羽绒服下面捅进来。我吓一跳,当时已经开始检票了,着急上车就没来得及马上包扎。多危险啊,要是这人带着刀子上车了,再捅一个怎么办?” “我和车站没关系,我归铁路局管,问我也没用。你还有随身带急救用品的习惯?” “好歹也是个有点危险的行当,查个案子经常被人威胁,办公室里成箱成箱的匿名信,嚷嚷着要杀了我、抄我家、挖祖坟……以前被人拖到巷子里打过,腿差点打断。都是职业习惯。” “你这是欠揍。” 周延聆难得正经,没有撩拨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想知道我犯了谁的忌讳了。不过也不急,这人现在肯定在车上,说不定接下来我还有危险。我也不给你在这儿空口白牙地胡诌了,要不你先抓到这个人,要不我自己把人找出来,找出来可能得先揍一顿,再交给警察。你刚刚通知乘警了吧?我见到几个乘务找乘警嘟嘟囔囔的。” “我是列车长,我要保证乘客和乘务组的安全。” “我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去白河干什么?” 周延聆盯着他的脸:“我说我去自证清白,你信不信?” 伍凤荣懒得去分辨。他看出来了,这副嬉皮笑脸的皮相是周延聆精心准备的面具,人家都觉得卖保险的油滑善变,他就顺理成章地这么乔装自己,也方便与陌生人保持距离。但两个人肌肤之亲也有了,按道理应该比别人更亲密些,伍凤荣以为撕下了这层皮,结果露出来的还是一副假面,揭开一层还有一层,真真假假难以捉摸。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真心?有没有坦诚胸怀的时候? 好一会儿,两人维持着沉默,抬杠似的互相较劲。 最终,伍凤荣没按捺住,从床下面抽出行李箱来翻了两件休闲装扔到周延聆怀里。 “换上。”说罢,把枕头旁边的围巾拿过来给人围上:“满世界都是你在单位的照片,还嫌穿着西装不够招摇是吧?裤子要是不够长就凑合吧,下一个停靠站让他们送两件大衣上来。早饭吃了没有?我让人再买两个包子过来。” 周延聆倒是不急,把人捞过来先亲了亲。他满是烟味的嘴唇闻起来不怎么样,伍凤荣推开他,翻身下床又去找东西。周延聆看着他阴沉着脸手拿剃刀过来,嗡嗡的齿轮声乍听得人头皮发麻,这才露出讨好的谄笑—— “干什么?我又不是……哎呀,占你两句便宜也不用杀人灭口啊?” 伍凤荣偏头示意他坐起来:“废那么多话,剃头!你以为换身衣服就没有人认出你啊?” 周延聆苦了脸,还是顺从地挺背坐直,任由伍凤荣在他脑袋上动刀。伍凤荣在他面前放一块镜子,抄着剪刀利落地下手。周延聆倒不是介意换个发型,他就是剩个板寸也能挺住,只是没有想到伍凤荣真的会给他剪头发。多少年没有人这样给他剃头了?小时候只有他妈爱这么指使他坐着剪头发,从学校毕业后都是自己对着镜子修剪,因为他不喜欢理发店里那股香精味儿,更受不了一群染得满脑袋红红绿绿的理发师给他“设计造型”。 从镜子里往后看,伍凤荣只露出半张认真专注的脸,微长的刘海搭在眉骨上,那眉骨又高又直,被镜面照得发白,多的是冰雪冷冽的味道。周延聆不禁好奇,这么个妖孽人物要干什么不行?怎么窝在绿皮火车上、过这种半隐士的生活?荒山雪岭有那么好? 伍凤荣没有山水田园派的气质,他要有半点骚情,都拿去勾引男人了。 “胡子就别剃了,整好挡挡脸。”伍凤荣一边说一边拿着剃刀修理两鬓的发根。 周延聆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还能接受:“你这手艺哪里学来的?不错。” “以前跑大长途,经常一个多月没得好好休息,胡子头发一起长,跟个野人似的,只能自己修,慢慢就熟练了。后来车上小姑娘的头发都给我管,不会比街边老师傅的手艺差。”伍凤荣咧嘴笑道:“你脸型还不错,干脆剃光了,跑什么生意,修佛比查案赚钱。” “这么冷的天你让我顶个灯泡,不心疼啊?” “你现在往窗户外面跳,我也不拦着你。” 周延聆圈住他的腰,搜刮两口豆腐吃:“我哪儿舍得呀?” 伍凤荣打开那只咸猪手,把剩下的活计干完。二十分钟后他随手拿毛巾把脑袋上的头发渣子扫干净,满意地拍拍这个寸头。周延聆换了衣服,用围巾挡着下半张脸,再一看镜子里,气质确实变化很大,伍凤荣那件印着米老鼠头像的毛衣傻了吧唧的,把他变成了没头没脑的技术男。他想说声谢谢,伍凤荣很干脆朝他摆摆手,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可没说不拿你去见警察。”伍凤荣抱臂挑眉:“话没讲清楚,你糊弄不了我。你去白河到底干什么?”他不是给个棒槌当针使——缺心眼儿的,一句自证清白换不了他的信任,火车上他什么人没有见过?小偷小摸、拐卖人口、贩毒**……要是各个都故作神秘地讲一个雪耻翻案的故事就能被放过,这个列车长他干不到今天。 周延聆立刻明白刚刚一顿好处不是白领的。又是救伤,又是剃头,穿着人家的衣服喝着人家的茶,他现在手软嘴短了,后悔也来不及。他想,原来伍凤荣喜欢先礼后兵这一套。 其实不用这样大费周章,周延聆无赖地笑,直接揍我一顿,说不定我也说出来了。 “你亲我一下,我就全告诉你。”老流氓指指自己的嘴唇。 伍凤荣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倒是不重,还有那么点调情的意思,接着狠狠咬住他嘴唇。周延聆突然发作把他扯进自己怀里,毫无章法的吻法像宣泄不满,如果门外面崩来一颗子弹,他能死在伍凤荣的嘴边。结束的时候,伍凤荣两眼发红,又暴戾又疯狂地看着他。 周延聆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掏出手机:“不算骗你,我的确是去自证清白的。但不是去白河,是在这趟车上。”他把手机短信翻出来给伍凤荣看:“昨天早上,我收到一条匿名短信,有人告诉我杀人案的真凶也会从桐州上这趟车去白河。” 那是个未知号码,短信有点长—— 周先生,请您在十月二日早上乘坐5点40分发出的K4133次列车前往白河,九?二七杀人案的真凶将与您同行。如果您能在三十二个小时之内找出凶手与证据,清白自然会回到您的手上。切记,必须在到达终点站前找到凶手,否则徒劳无功。车票及行李已为您准备好,祝您一路顺风,旅途愉快。 伍凤荣拿过手机来把这条内容反反复复看了三遍,表情变得十分凝重。 周延聆摸出票根继续说:“然后我就收到了快递,除了这张火车票,还有一个文件袋,都是案情资料。得,准备得还挺齐全的,我觉得这事儿不能轻易放过去了,况且我在市里呆着迟早也会有人找上门来,上车没准是一条生路。结果还没等到火车呢,先给人捅了一刀。也没有个说法,不明不白的,但是要说和这个案子真的没有关系吧,我自己也不相信。” 4. 游戏现在开始 “……但是要说和这个案子真的没有关系吧,我自己也不相信。” 伍凤荣本能觉得短信这事很扯淡。谁大费周章地把一个卖保险的送上火车抓犯人?都知道犯人在车上了怎么不直接报警呢?有什么证据理论找警察解释不就完了,专业刑警难道真的不如一个理赔调查员?吃饱了撑着玩刺激是吧? 但他把到嘴边的质疑留了留,在脑袋里迅速地整理思路,罗列出几个关键的线索—— 如果短信属实,车上就真的有一个人是杀人犯,他或者她不仅会威胁到其他乘客的安全,还可能阻碍列车的顺利运行。其次,可以肯定袭击周延聆的刀徒也上了车,这人身上也许还有行凶武器。这两个人必然不是同一个人,因为周延聆可以为杀人犯背锅,确保周延聆顺利被捕才符合杀人犯的想法。如果换作伍凤荣,在车站碰到了替自己顶罪的人,他必然报警,警察抓住了周延聆自己就能脱罪,捅伤周延聆只可能让他失去一个顶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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