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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疑凶

时间:2023-08-21 03:00:30  状态:完结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就在这群人激烈讨论、埋头干活的时候,一个书办抱着一捧公文从内房里挪出来,挺着胸膛高声问:“镇府司的吕大人呢?吕大人在不在?”

  门口立刻有人隔着门回答:“吕大人不在,他不再府中!”

  书办急得一跺脚,赶紧把手中公文放下,喊道:“去镇府司找个能主事的人过来,侯爷急唤!”

  在他们看来,门外还知道凑过来打听消息听从命令的官员都是好的,危急关头他们至少没有其他心思,这个时候最害怕有“聪明人”背地里另有打算,另谋出路,但吕端贤应该不属于这一类,他只是个碌碌无为的老官僚,现在不见人应该只是为了躲事儿,毕竟三月五日逄正英死后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转正,没想到踊跃表现三个月,六月份却被李梦粱这个太平教掌教横插一杠,之后便绝了晋升之心,死猪不怕开水烫,什么都不管了……

  可现在衙门正是用人之际,镇府司那么多人力在里面,怎么可以不管!

  书办喊完话这才看见邝简和他身边的杀香月,此人应该是得过叮嘱,看到邝捕头就向内通报,不一会儿,他哈腰点头,请邝捕头进去。

  庑房的小间里还点着好几支的大蜡烛,一个已经六十岁的老人坐在大案后面,体态威严,头发花白,坐姿宛如山岳一般散发着难以抗拒的威严,公文最上面的一张大纸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现在金陵守备衙门接收到的所有情报,一份署名廷益的信就放在案头,俨然是忙碌了整个通宵。书办领着两人进屋,无声地指了指案前的两个圆墩,然后便轻手轻脚地收起这一转眼间侯爷批复好的奏章,手脚麻利地走出去。

  “听到外面谈的了罢?”

  老人声音浑厚坚毅,忙着处理公务抽不开闲暇,埋着头先问了一句。

  邝简应声:“是。”

  老人此时才从厚厚的一摞的公文中抬起头来——此人于宦海中戎马一生,见惯了大风大浪,纵然外面已天塌地陷,他仍然面色沉着,不怒而威。这时老人才注意到邝简还带了一人前来,目光触碰到杀香月时,威严的面孔一怔,竟难得地露出一点慈祥:“这就是金陵名捕脱公服也要救的小杀师傅?长得真俊。”

  杀香月眉宇中流露出一丝警惕,应声颔首:“丰城侯。”

  老人宽和地朝他点了下头,目光像寻常祖父看孙辈的一样,但局势急迫实在来不及寒暄别的,只能转开目光拿起手边一页书纸朝邝简道:“今日凌晨北京来的调令,金陵备操军,金陵备倭军,江北运粮军,宁阳侯浙军,奉命征调赴京守卫——昨夜的军报你也看了,倭寇已登岸,如果这些队伍再走,金陵城防守军力便空了。”

  听名字也能知道,备操军、备倭军、运粮军,这已经是大明朝的预备部队和后勤部队,但是没有办法,王振将国家最顶尖的军队打得干干净净,现在人手极度不足,后备力量都是能拿出来的最强部队了。

  “问题是,”老人的声音严肃低沉,“这些人全部支援过去也未必能挽救北京危局,老夫现在手边备有两道奏疏,一道奉命调军,把金陵外围军队调到京城布防。还有一道,”丰城侯顿了一霎,缓缓道:“立劝朝廷南迁,留守所有兵力保住金陵——这些人马守不住万里江山,总守得住半壁家国。”

  局面已经坏到了这样的地步。

  南北两京,连最强硬的公侯勋贵也不敢打包票说,只要竭力战斗,就可以扭转乾坤,他们的国家已经经不起再一次失败了,没有人敢为那位曾经敢顶撞王振的书生作保,没有人敢把将士们最后的热血尽数抛洒出去,没有人敢相信北方那个遥远的城池真的有抵抗到底的决心……局势已崩溃到悬崖的最边缘,他们必须沿着悬崖闭眼走对每一步,不然哪怕是再错一毫一厘,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侯爷若是询问属下的看法,”邝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没有迟疑地说:“属下选前者。”

  “保北京。”

  “对。”

  “那金陵城将没有任何军方的助力,城内都督府、兵马司、应天府、锦衣卫,还有这里的两千人马,就是金陵城的全部兵力,总和不到一万五千人。”

  杀香月心中一紧,惊讶于这个老人在他这个外人面前如此坦率的态度,他努力地装作没有听到,把头偏转过去。

  “属下还是选北京。”

  利弊得失如此明显,但邝简还是清清楚楚地说:“是战是逃,北京方面一定是经过了一番争论才最终下的决心,那里是国家的首都,皇帝可以重立,官员可以重选,但是北京一旦城破,整个大明朝就完了,金陵所有的抵抗都会失去意义。”

  皇帝身陷敌营,半个朝廷灰飞烟灭,瓦剌的骑军就在紫荆关外耀武扬威,通往北京城的大门已经被人打开,这样的危局,二百三十年前的北宋靖康年也曾出现过,若是南渡,宋朝的阴鉴,就在眼前。

  “于谦曾是家父的副手,这些年与家父一直合作无间,为人清正刚直,能力亦毋庸置疑。他是书生没错,可现在北京还有这么一位书生会振臂而起,没有被也先的铁骑吓破肝胆,没有任由主逃派占领上风,便已经是在群龙无首的首都稳定住了局面,既然他急需救援,金陵就该速速谴兵……至于此地,此处乃东南第一大坚城,城墙环绕九十六里,粮食充盈,城墙坚固,城中官员将士并无损耗,城中居民多达五十余万,现在只要能保住民心不散,这里就可以支撑下去。”

  杀香月一怔,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用力地牵住了——

  “侯爷若下定决心,”邝简表情平静,声音却坚定有力,当着这位三朝老人的面,紧紧攥住杀香月的手,毫不迟疑地说:“属下愿意防守金陵。”

  小间中落针可闻,小间外急躁的会议还在继续——

  丰城侯陷入沉吟,杀香月侧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看向身边之人——

  与此同时,他动容中也想明白了邝简带他进来的原因,他手指隐隐发僵,呼吸发沉,不着痕迹地想要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邝简没有看他,却继续用力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钳在自己的手心之中。

  “香月……是罢?”

  良久的沉默之后,李贤的目光居然是先落在杀香月身上,杀香月眉心微蹙,不知道这又是高官衙门的什么手段,老人却垂下头去,埋头在自己的桌案上找起东西来,那桌案有些凌乱,一些不急着下发却又很紧要的公文都厚厚地堆叠在这里,最后他终于在底层找到了一册,起身,亲手递给他——

  杀香月防备地盯着这个老人,没有去接,他身侧的邝简却知道丰城侯有多忙,找自己说话已经耽误了他太多时间,立刻伸手接过,然后躬身一礼,拉着香月便走了出去。

  杀香月一脸阴霾,挣脱邝简自作主张的手,径直穿过人群原路折回,邝简迅速跟上,缀在他身边低声唤他的名字。

  “你应该提前告诉我。”

  杀香月步伐不停,冷冷地瞪他一眼。

  邝简低声告罪,挺直的背脊微微压低,“是,是我考虑不周,来之前我也没法确定这里是什么情况。”

  杀香月促狭地笑了笑,轻声道:“要我帮忙可以,你去和那个老头说,我要朝廷为太平教正名、赦罪、请入国教,金陵这场大灾,我自会帮。”

  朝廷之前剿杀太平教时不遗余力,现在官府无暇他顾,知道太平教有民间力量了?知道城池遭不住底下的内乱和撕扯了?今日嫖了他们太平教出力,摆出既往不咎的样子,明日是不是还要再来秋后算账?

  邝简低估了杀香月的胃口,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样的要求,只能压着眉头,耐心地说:“将功减罪这些都可以商量,但你说的事情太大我不能承诺你,就算是请示丰城侯,他也没办法越俎代庖定为你定这个协议。”

  杀香月冷笑,甩开邝简纠缠不休的手:“那就没什么可谈了,你们大明朝亡了罢,亡了便也没有人追究我教的过失了。”

  虽然知道这是杀香月的气话,一股阴寒之气还是不可遏制地从邝简身体里蹿了出来,他的手臂轻颤了一下,再没低三下四地去拦杀香月,只有轻轻的一句:“你要学你义父嚒?”邝简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悲伤,守备衙门东侧角门附近无人的回廊夹道上,他一字一句,轻轻地朝着杀香月问:“你要外族来占领我们的土地,凌辱我们的同胞,践踏我们的城池嚒……你想看金陵城尸山血海,血流成渠嚒……”

  邝简沮丧地闭了闭眼睛,明明知道香月只是在跟自己撂狠话,却还是觉得很难过,很难过……其实在他苏醒后得知香月在带人炸金陵城的时候,他就认真地反思过,香月做这些是不是在跟自己赌气,因为知道自己有义务要守卫这个城池,所以他拿这么多人当筹码,来报复自己曾经辜负了他。

  “罢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实在没有时间伤春悲秋。

  邝简红着眼睛收拾了一番情绪,把手中的公文递给他,微微哽咽道:“这个给你,你自己想想罢。”说着再不停留,绕开杀香月,没有碰他一片衣角地走了出去。

  皇城东南角狭长的夹道,杀香月冰冷的手掌紧紧攥住那公文,盯着邝简的背影,长久地立于原地——

  守备衙门口等待求见的官员们的噪声还在,嗡嗡嘤嘤,人心惶惶,天边的云霭压得很低很低,杀香月身陷在一整片巍峨高大的建筑群里,心口堵滞,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寥:他不想讨好官府,国难当头也不是不想御敌,他就只是不痛快而已,不痛快邝简每次都这样自作主张,每次都说不清是在利用他还是为他好……杀香月浑身发抖,泄愤一样地打开手中公文,抑制住发酸的鼻子,去看这里到底写的是什么。

  “正统十四年六月二十日,传谕金陵诸部。经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审献复议,宣布昭雪正统三年淮安府府尹吴琯里通太平教之案,冤情邸传各地……经查实重审,人证物证核对,此案乃前锦衣卫李梦粱以职务之便蓄意陷害栽赃,前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御马监太监唐观指使,前兵备道统领胡野、前淮安漕运总督胡肇伪造密信,串联鄱阳江氏诬陷……

  杀香月骤然屏住呼吸,忽然意识到这公文是什么——

  “你想做的事情,我可以为你做。”

  拔步床下,曾有人握着他的手,轻声对他说:“你的愿望,我可以替你完成……”

  “吴氏三十六口遭不白之冤,满门被灭……首犯李梦粱、王振、唐观,判大逆之刑,从犯胡野、胡肇、江兴邦等,按罪论处……”

  整份公文很长很长,从吴氏冤情起因的户部案开始,到礼部合议对冤死者、幸存者的后恤补偿……杀香月屏住呼吸,脸上的肌肉不断、不断地收缩,手指一点、一点地颤抖,那些命运久远的痛楚,那些饱含绝望、苟且偷生的过去,那些仇恨、愤怒、不甘积压十余年扭曲成的旧伤,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人默默地为他一点点地收集起陈年的物证换来这一纸真相大白的公文,就像是一双迟来的炙热的手,温柔地覆住他经年的伤痛,然后低柔地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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