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金陵的官员眼下都自顾不暇,不然你以为这能善了?真是蚂蚱跳塘,不知深浅!” 劈头盖脸的一通大骂过后,老大人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两手扶着桌案,缓缓坐下—— 邝简战战兢兢地瞥了闭目养神的上司一眼,以为他是骂累了,便有眼力地挪了挪步子,打算安生告退,不再给上司碍眼,谁知李敏忽然拖着低沉的长腔,神在在地说:“杀香月的处置,朝廷现在忙,以后再说,我昨日问了荣成县主,她说送达内阁的材料里没有你的陈情书,内阁也不知杀香月的身份。这件事来日还会另有说法。” 邝简微怔,一股暖流涌进胸口,出口的却是:“秦夫人回来了?” “回来了。” 李敏没好气地乜了他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疲惫道:“该忙什么便忙什么去罢!你的辞呈本官不批,衣服和铁尺在你值房,逄府那边你代本官去看看——镇府司的那一位,今日出殡。”
第102章 扶厦之将倾(2) 邝简长久地看着李梦粱的棺椁。 李梦粱灵堂的虽然与当日逄正英灵堂的位置相同,但是布置、用度都相差了太多,堂上侍奉的仆人、登门的宾客更是空荡得可怜,秦氏在内堂听闻了邝简替应天府尹登门拜祭,整理了仪容亲自到二门处迎接,二人无声地相互见礼,邝简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秦氏的面容,见她神态虽然悲伤,倒也还算平和,便悄悄放下心来。 三月的时候,这逄府还是金陵城中最煊赫的门第,逄正英的财力豪气可以一口气盘下当年的开平王府,一人乔迁,百官来贺,用最好的匠师,选最优的石木,整个逄府园中,建筑星罗棋布,下属仆人也跟着各个身穿华服。当时的逄正英,声名显赫,地位不可动摇,丰城侯、应天府尹见面都要礼敬三分,没想到一日身死,一朝败落,才区区数月,这富贵的逄府园林竟已拆分清理、寥落至此。 两个人经过重轩复道到得正堂,有仆人上报秦氏俗务,如今逄府人手不足,秦氏只能请邝简到临侧小间暂坐,邝简不急,躬身让女主人请便,自己则走到灵堂的正中间,向那躺在棺木中的人礼节性地拜了一拜,投去长久的复杂目光—— 他没料到李梦粱会死。 还是死在逄府楼,被杀香月所杀。 四爷告诉他,楼中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李梦粱的尸身被香月损毁得不成样子,比逄正英的死状有过之无不及。 邝简听到这个消息,震动的同时还感受到了巨大的茫然:香月的功夫是李梦粱传授的,李梦粱若要反抗香月将很难得手,可李梦粱却直接引颈就戮,为什么? 邝简与李梦粱正面接触只有三次,了解不深,若只从那三次交谈来看,这位太平教的掌教的确很有魅力,低调,神秘,举止潇洒有风度,说话的语调不高,但毫不犹豫、言必有中,哪怕在一群身经百战的官僚面前也可以清楚有力地阐明观点,笑着引入对自己有力的方向——若邝简不知内情,会真的只以为镇府司来了位有能力、有魄力、有魅力的指挥使,不会对他多加提防。 但这才是邝简真正忌惮他的地方。 六月十日夜,太平教重要头目全部入狱,但凡六月十一丰城侯、李敏大人松松口,官府按照唐观的意思快刀斩乱麻地处决犯人、上报请功,那这世上再没有有力的知情人会声张他掌教的身份,金陵锦衣卫会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位干练威严的上宪大人,秦氏会以为自己少时的旧爱死里逃生,金陵上下官员会笑容满面地接纳这位同僚,这位指挥使便还可以挂着他淡定平和的笑容逍遥于法外,安安稳稳地做他金陵的座上之宾,金陵城中,巍巍高堂,其他官员还一心一意地要围剿太平教头目,这位掌教却已改头换面,站在同一个屋檐下与他们谈笑风生。 ——这本是一条辗转腾挪、难如登天的路,太平教掌教亲自潜入陪都官府,直接左右权利决策,杀茨菇,污妖党,围剿义子,煽动纷争,可以说是一着不慎,满盘尽输,而他居然一直走到了最后一步,才功败垂成。 可便是这最后一步,都是邝简靠着侥幸才知道的琉璃珥所说的内情。 不若至今,李梦粱或许还未露出首尾,想到此,邝简怎能不心有余悸?怎能不毛骨悚然? 尤其是李梦粱的身份被公然挑破之后,邝简每次和李的交谈。 他给杀香月取名杀香月,他说吾从稼轩,他亲手养大了他,又要置他于死地;他是朝廷公门之人,政治一朝失意,转身成为反抗朝廷的第一人,明里暗里掀动无数风浪;他执掌天下第一大教派,令其在山东大乱后起死回生,十一年里开枝散叶,信徒遍地,又任由手下两大势力相互倾轧;他有那么多的信徒,有那么多底层的民众沉浸在对他的憧憬崇拜之中,发誓要一生追随他,可他毫不留念地恢复了官府身份,亲口告诉邝简,他不在乎。 他不是什么救世之人,他只是个不讲仁义、不敬天命、目无神明的无赖,他左手屠夫,右手念珠,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他不屑世人的爱,也根本不爱他们。 他的存在,只是在对所有人发出无情的嘲讽。 他越风度翩翩,便越显得杀意森森。 邝简骤然眯起双目、攥紧拳头,压抑住胸口翻腾的波澜:若非棺木中人已入黄泉,他真想就此把人拖出来再打上几拳!正在此时,身后一连串女子的脚步快速地传来,邝简回身,只见秦氏手提一盏热壶,朝他略一点头。 正堂人手清冷,秦氏引了邝简去了临侧小间,亲自为邝简斟茶,“我上次离宁时便想回来时找你深谈一番,此间事多,竟一直没能腾出时间,听说你受伤了,现在可好些了?” “劳夫人挂念,晚辈好多了。”邝简双手去接那茶盏,诚恳地说,“王振罪案得以安全送达北京,沿途一路辛苦,全靠夫人成全。晚辈这些时日也一直想找机会向您请教些事情。” 秦氏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想问北京的局面是吧?” 秦氏的长发高高地绾在脑后,额头光洁饱满,眉目端正平和,可此时,谈起北京也情不自禁地露出深深的忧虑,“七月十一日夜,北京传来急报,称也先率领部队兵分四路进攻边境,辽东、甘肃、宣府等塞外城堡接连失陷,十二日凌晨再传急报,称也先已深入我朝腹地,大同失守,这一次瓦剌的进攻十分突然,朝中都风传是有人将边防虚实透露了出去,才让敌军有机可乘。原本几日后,内阁就会向王振发起攻势,可此时边境危机,内阁也只能暂压行动。十二日夜,井驸马出征,十三日清晨,皇城忽然传出消息,陛下要御驾亲征——这一看便是王振出的主意,他的意图其实很明显,他想远征立功,抹消掉将起的大案,但他自己资历又不够,只有跟随陛下一起出征才能号令大军。 “也先深入腹地的人马约三万,他便下令召集皇城二十二卫亲军、北京三大营、首都附近军队,凑出二十万人马,五日之内迅速开拔,朝中大臣们人心惶惶,粮草还没有完全装配好,皇后殿下见劝阻陛下不成,便悄悄传信给我让我尽快离京,害怕王振的手下会趁机对我不利,我不敢耽搁,只能匆忙回转。” 虽然只是秦氏的寥寥数语,邝简却已经能感觉到北京的上下一片混乱,他深吸了一口气,恨声道:“真是祸国殃民之人。” 准备不足又自大轻敌,王振这等人统帅大军,邝简连睡觉都觉得不安,他白日里要处理杀香月惹出的祸患,忙于奔波还能暂时不去多想,可秦氏说完自己在北京亲历的见闻,这种不安几乎就要难以抑制。 秦氏没有附和,目光博大而柔和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缓缓道:“这次赴京,我有幸见了令尊大人一面。” 邝简微怔,一团乱麻皱纸般的心被人忽然抚平理顺了一样,他抬起目光,与秦氏对视—— 秦氏露出一点宽慰的笑:“令尊身体很健朗,只不过那几日他公务繁忙,急于四处征调军马,来不及予你写封家书,口头上叫我这个县主替他传达,他说:’也先乃小贼,我大明精锐利剑出鞘,不日便可将那蛮夷撵出国去,叫你万万不要记挂。‘” 邝简噗地一笑—— 秦氏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出来:“放心吧,小邝捕头,你们邝家可是世代忠臣良将的门户,令尊有气运加身,不会有事的。” 眼前的妇人,气质如长天大海般宽广柔和,邝简心中块垒顿时消散许多,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秦氏在他的注视里微微笑着,口气轻松地问:“小邝捕头还有其他问题嚒?有的话一口气问完罢,明日妇人便要启程回湖广荆州了,这一去,怕是要好久不能相见了。” 邝简一愣:“回湖广?是有什么急事?” 秦氏微垂下头去,轻声道:“急也不急。是李梦粱,他留下遗书,希望我可以将他的棺椁送回家乡。” 秦氏乃湖广荆州人,李梦粱与她青梅竹马,家乡亦是湖广荆州。 邝简眉头微蹙,想到另一桩事:“那逄源呢?听说他今年考中了,您不留在金陵看顾着他嚒?” 秦氏笑着摇了摇头:“他长大了,该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 逄正英死后,逄府顶梁柱轰然坍塌,一连最煎熬的几个月里,都是眼前这个妇人在撑着这个家庭不倒。这个女人坦然接受了所有的兴衰荣辱,所做之事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肃然起敬,如今三考三落的逄源终于考进了太学院,逄府开始逐渐走回正轨,没想到这个妇人却要离开。 “是……”邝简的声音有些迟疑:“是因为李梦粱嚒?” 邝简刚刚看到了李梦粱的棺椁。棺木用木乃是名贵的金丝楠,外涂金彩,覆以雕刻,侧面还有极为细腻华贵的原木纹理——逄府已不复以往奢侈,这样的棺木大概是秦氏用着县主的供奉给李梦粱周全的最后的体面。她要扶着这具棺椁送他回乡。 秦氏的眼神黯了一霎,苦笑一声:“你大抵对他会很好奇罢?朝廷卧底,太平教掌教,这么多的身份捏在他一个人身上,不知道他是妖是魔。” 说着说着,她的眼眶不经意地红了,邝简心中仓皇,却不敢表露出来,他很确定,逄正英去世的时候,眼前的妇人也没有露出过如此的神情。 “其实啊,他就是个普通人,”秦氏压抑着情绪,淡淡地说:“论能力才华,他有,但也只比常人多一点,并没有什么太过不同凡响的地方……我记得他小时候不爱读书,很叛逆,很顽皮,整日领着一群孩子打架,我少时性格也很野,便追着他在荆州城的酒楼里胡闹。” “我与他的婚事,是早年家母所定,正统元年,李家因故落败,他父母双亡,父亲有意让我改嫁,可当年年少,我跟他在一起实在开心,便执意不肯,他父母去世后,他整个人便变了很多,再不玩闹了,隔年去北京承袭了父职,担任锦衣卫校尉……但当时没有人知道他是锦衣卫,就连父亲也不知道,还以为他不务正业入衙几日后便被赶了出来,但是他偷偷回来告诉我,他是领了太平教卧底的任务,问我嫌不嫌弃他?……可我怎么会嫌弃他,我只是担心他的安危,每次他回来看我,我都要问他什么时候任务结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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