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认识。”男人凭栏的姿态从容,几乎是漫不经心地道:“我还认识你父母,亦是旧相识。” 四壁紧缩而阴冷,无尽的黑暗,无尽的寒光,交织覆压着,像一张巨大的网,一股无可阻挡的寒意忽然围拢过来,冷得江行峥忽然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爹,娘……”江行峥喉咙发甜,睁大了空茫茫的眼睛,狼狈而小声地问:“姐姐……姐姐当年真的被吴琯玷污过嚒?” 江父江母的神情顿时仓皇起来,江父紧闭双唇不语,唯独江母飞快地看了儿子后面的玉带娇一眼,又看向儿子,期期艾艾地说:“你姐姐为了能让吴琯定罪都自尽了……” “不对!” 江行峥大喝一声,居高临下的身影映在地窖上,有如一道狰狞的厉鬼:“儿子是在问吴琯到底有没有奸污过姐姐!” 谁会想自己的父母卷入阴谋,谁会想自己的父母会害自己的孩子? “不孝子!” 江父忽然忍无可忍地挣动了一下,怒瞪着江行峥,鼻腔呼呼有声:“你在干什么!当年!当年!当年的真相还重要嚒!不管怎样你姐姐都用了自己名节扳倒吴琯,他们那群人官官相护,半个朝廷都在为吴琯作保,最后若不是李大人使力,你姐姐就白死了!” 沉默,长久的沉默…… 江父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已经很清楚了,江行峥顿足,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软弱而无力地望着自己的生身父母,脸颊上忽然落下一串长长的水痕:“所以姐姐根本没有被吴琯侵犯过……” 她案子发生在当年的户部案和太平教案之间,如今万事翻露,其实一切都很明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不肯相信罢了。“为什么?”江行峥表情凄厉,忽然缓缓蹲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当年姐姐才十四岁,儿子不懂事,也能记得她一直哭,一直哭,她每次上堂作证都要哭,那年夏天乞巧,一切都好好的,她晚上和儿子道了晚安,第二日便投了河……为什么,为什么!爹,娘,她也是你们的孩子,她也是你们生下来的孩子,当年家中什么都有了,你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因,因为……” 江行峥伤心欲狂,江母见状,脸上泪水奔流,不禁大恸:“因为我和你爹只是商人……不这么做,你怎么当上这个锦衣卫啊……!” 被缚的玉带娇闻言瞠目—— 江行峥茫茫然地顿住—— 那一瞬间,天地都晦暗了—— 火光猛地抖动了起来,光影诡谲地交替出现! 江行峥忽然起身,玉带娇的眼睫骤然间剧烈地抖动起来:“江——江行峥!你别干傻事!” 生铁的寒光涌动,江行峥踉跄着倒退几步,又向前走了几步,手指颤抖着拿起桌上的刀,然后朝着自己的生身父母走去: “没关系,剜掉就好了……” 火光邪异地乱跳。江行峥不断地低吟念叨着,一直一直说着“没关系,没关系”,玉带娇一看江行峥的神色状态就知道不好了,江母惊恐地盯着那匕首,想要和丈夫后退却一下子撞到墙上,玉带娇两脚拼命地屈伸,激烈地挣扎,发了疯一样地朝着外面大喊:“来人呐,来个人啊——!你们来个人啊!” 那尖叫声一声紧似一声,在小小的地窖里呼天抢地,江行峥却仿佛不觉,面目空洞地看了看父亲在胸口的莲花,母亲在左臂的莲花,轻声说:“你们忍一忍,一会儿就好。”然后毫不迟疑地寒光一闪,举手下刀——
第100章 负初心(6) 湿热的腥气喷涌出来。 鲜红的液体像是泉水一样汩汩而出,一股一股地沿着身体轮廓淌出,一滩一滩地蔓延到地上! 四爷两手被浸染得湿透,努力地按压着邝简的伤口,扭头大骂,表情活像要去杀人: “时大夫,麻烦您倒是快点啊!” 手下的刀口足有数寸深,下刀时明显还被人刻意翻搅过,左杨是真的想不到,杀香月竟然当真把邝简扔在了土沟隔墙里便不管了,他找到他时,邝简已经不省人事,跪倒在黄尘之中,浑身的沙尘鲜血! 外面是一层一层的官兵搜索,整个金陵城都快乱成一锅粥了!时毅自认动作已经很快速了,小桌上上药糊刚刚烫化好,立刻跑着冲过来:“来了来了!你让开点——!” 砰地一声! 江行峥拉开沉重的铁门,脚步虚软地从地窖中走了出来—— 仆人早听到了惨叫声在外面围了几重,一见走出来的少主人眼神空茫,浑身狼藉,手中一把沾血的匕首,各个惊恐地倒退一步—— 地窖深深,江行峥的身影拖在长长的阶梯上,扭曲有如一道落魄的鬼魂,玉带娇则被绑在石柱的底层,心惊肉跳地盯着江行峥的背影、喊他的名字! 江行峥毫无反应,府中诸人则如看妖魔一般地看着他,他却只顾着直直往外走,跨上马匹,再不回头,玉带娇猛地扭头去看墙那边的江父江母,高声问:“还好吗!”江母此时已经吓得缓不过神来了,江父则呆呆地朝着小姑娘一点头,颤声道:“还,还好……” 江母的手臂上,只有一道浅浅的如擦伤般的血痕—— 最后,江行峥还是没有下得去手。他停了下来。 从午后到晚上,从午正到酉时。 一连几个时辰,不同的衙门人马在这不显眼的屋舍外走了一遭又一遭,沾血的布条换了一叠又一叠,直到天边染上红霞,时毅才将深长的刀口缝合,控制住了伤势。 屋中无凳,左杨瘫坐在地上,长长地喘了口气,草席上的邝简赤裸着上身,胸口包得像粽子,一张脸惨白如纸,昏沉沉不晓人事。 “还好小邝捕头身体底子好,不然换了旁人,这两刀非得要了命不可。” 时毅擦着额头上的汗,他对邝简今日劫囚之事颇为赞赏,如今病患转危为安,声音也跳脱了起来。 四爷则神色复杂,长久地仰头看着邝简,长长的几声唏嘘。 鬼见愁行刑当日当街被人劫囚,劫囚者还是公门之人,这样的事情爆发开来,上层的震动不会小,各衙门还不知道要怎么搜捕他俩。 邝简仍命悬一线,四爷又不敢走开,整个人只能心事重重地在屋中来回踱步,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邝简短暂地苏醒过一下,吭了一声,看见四爷,又昏睡了过去,月亮缓缓爬上柳梢,紧接着屋所便传来低低的叩门声,四爷眉头轻蹙,小心地拉开门扉,一看竟是城外为邝简看庄子的老人,手中还攥着一条柳枝—— “您怎么回来了?” 四爷呼吸一促,探头紧张地向他身后看:“那个人呢?” 老人急答:“老身奉小主人命从中午一直等到晚上,没有看到任何人来!” 四爷一惊,紧接着右拳狠狠砸向左掌,砸得啪地一声:“大意了!”杀香月若是乖乖听话的人,也不可能刚刚死里逃生便捅邝简两刀了!他忧心忡忡,目光忧急地探向窗外:“只是现在全城大索,他能去哪啊……” 城北。冷夜孤灯。 明正统十四年,若有一张金陵舆图描述这金陵的风华雄伟,率先要提的自是赫赫有名的秦淮河,其大长干于东水关奔涌而入,一笔一捺倒扣着甩出大写的“人”字,擦过城中、掠过城南,于城北定淮门处染过一身红尘,浩浩而出,奔流到海。 金陵繁华之最,只消看这十里秦淮妖娆的身段,便可一览无余。 然而,繁华不等同富贵。 秦淮的大长干再飞甍桀互、长鲸吞航,它到底是太吵闹了,真正富贵的去处乃是金陵城北,温驯的秦淮小长干规整地沿着孙吴大帝的规划,横平竖直地蜿蜒过洪武街与西皇城,不越雷池一步,而此处每一户都能在地图上占去一格的位置,瞧其建置,不是一位开国功臣,便是一位靖难功臣,豪贵得让人咋舌。 原开平王府的旧址上,逄府大楼仍然巍峨安静地矗立在夜色之中—— 自三月五日逄正英身死后,秦氏于葬仪上宣布将府上低价分拆发卖,府内各处便在几个月内陆陆续续地画地重置,住进了许多太学生游学学子,但由于逄氏大楼体型过于庞大,盖建又耗费千金,便一直无人可将其购下,逄府便将其整个闲置了。 深夜,李梦粱一袭蓝衣站在逄正英生前的书房之中,面对整壁的百子柜,若有所思。 “你来了。” 一阵风动,他听到一串猫一般的脚步声,唇角轻轻勾动,淡定从容地转过身来—— 月破云隙,夜色动人。只见屋中弹指间多了一人,那人穿着很深很深的紫色,湖绫锦缎冰冷清寒地垂顺着,水一样地抓握不住,漆黑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幽幽散发着骇人的光芒。 “这栋楼,是孩儿建的,”杀香月缓缓开口,“您现在站的位置,今年三月便死过一位北镇抚司指挥使。” 李梦粱笑了笑,仍是从容不迫的风度:“我知道。午间听说邝简劫囚了,我知道你今夜一定会来。” 杀香月的一颗心,情不自禁地抽动了一下。 眼前这个男人其实并不吓人,他教他武艺,却很少动粗,永远低眉浅笑,语声淡淡,仿佛人世间没有任何人事可以惊动于他。 “我父亲……” 杀香月声音颤抖,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我全家,是你害的?” “是。” 李梦粱没有回避,眼神淡漠、辞气清醒地对他说:“孩子,你信我,我起初并不想赶尽杀绝,你父亲合该在奸污案时便知难而退。” 那一刻,杀香月想笑,却发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哽咽:“好……” 他声音冷涩,面朝李梦粱,缓缓抽出手中匕首:“我无话可说了。” “好。” 李梦粱亦颔首,摊开手掌:“来报仇吧。若不是我,你不会遭遇这么多沉重的事情,你会有父亲,会有母亲,会有兄弟姐妹,会以吴家小公子的身份长大,令尊令名在朝,宦海本该步步高升,十几年后你遇到邝简,你本该是他一见倾心的文雅公子,他不会骗你,不会伤害你,不会一边喜欢你一边算计你……” 杀香月提刀,坚如白石的手忽然难以抑制地簌簌发抖—— 李梦粱诚恳地说:“孩子,很抱歉,把你逼上这样的绝路。” “啊——!”杀香月的喉咙里忽然滚出一声痛楚到极点的嘶叫,手中青光狠狠一记平斩,直接扎进李梦粱的喉咙里!李梦粱不躲不避,背脊“砰”地一声被抵在质地坚硬的当归头上,古老优雅木质花纹浸过温热粘腥的鲜血,源源不断地顺着柜角滴滴淌下,长久的静默里,男人唇边缓缓露出浅笑,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用自己最后一分力气,轻轻地,如释重负地抚了抚他的后背—— ……哭是没有用的…… 杀香月骤然惊恐地撤退,只见刚刚还侃侃而谈的男人忽然没有了声息,高大的身体山崩一般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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