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恒随着大部队赶到的时候,勘查组的警员已经分布在一座座小山似的垃圾堆上,披着风雨搜寻尸块。 暴雨也压不住垃圾场中细菌的增生繁殖,即使有雨水压制,垃圾场的气味也是相当令人感到窒息。在这片窒息的环境中,警员们在空地上临时搭了一个雨棚,搜寻来的几只黑色塑料袋就搁在雨棚下。 邢朗小跑窜入雨棚,打开其中一只黑塑料袋,就看到七零八落的肠子裹挟着尸块躺在袋子里,尸水黏腻,虫蚁乱爬。 几个没经验的刑警往里看了一眼,纷纷捂着嘴跑到雨棚边上干呕。 邢朗虽然经验丰富,但是手段如此恶劣,把尸体分解的如此‘细致’的碎尸案着实少见。他面色阴沉的把袋口合上,拔掉白手套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你在哪儿?出现场了你还休个屁休!赶快回来!” 他正和法医交涉,忽见魏恒蹲在他身边,又把袋口打开,探出食指隔着白手套在尸块上按了按,随后观察尸块的切割表面。 魏恒面色平静,神态专注,倒是身经百战,有条不紊的模样。 邢朗看着他手法娴熟的翻了一遍肠子,黄褐色液体立刻染满了他的十根手指,而他浑然不觉似的,又打开了另一个装着石块的垃圾袋。 魏恒对这些血淋淋的尸体的容纳度超乎他的想象,他本以为魏恒会像上一位精英一样,看一眼尸体就捂着鼻子吐半天。万没想到魏恒能把这一堆烂肠子翻出一朵花来。 忽然之间,邢朗就忽然就涌起一二分对此人的信任。 “法医的活儿你也能干?” 他问。 魏恒偏着头观察尸块切割面的痕迹,淡淡道:“一点点。” 他又移到另一只塑料袋面前,边观察边说:“肌肉和皮下组织已经开始产生气体导致尸体表面腐败气肿,死亡时间大概在七至八个昼夜。” “你说的是死亡时间,那抛尸时间呢?” 魏恒撒开塑料袋口,看着邢朗问:“你认为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邢朗给他一个‘你这不是废话吗?’的眼神,然后抬手虚指了一圈,道:“看看这里的环境,出入的只有垃圾场的工作人员。如果这里是第一现场,死者的身份基本就可以固定在工作人员里。死亡等同于失踪,就算咱们不清楚他们有没有人失踪,内部的人还不清楚吗?现在发现尸块,垃圾场那边到现在都没有动静,那就说明这些尸块不是内部人员,只能是‘外来人口’。” 出于第一印象败坏好感度,魏恒只觉得他粗鲁又狡猾,即使邢朗分析的头头是道,他也很不情愿承认邢朗的脑子转的利索,想的清楚。 魏恒道:“你说的外来人口,只能被垃圾车运过来。” 邢朗看了一眼还在垃圾堆上翻找碎尸的刑警们,末了又垂下眼睛看他:“说说你的理由。” 魏恒起身走到雨棚边,把双手伸出去借着雨水洗刷手套上沾染的脏水,淡淡道:“这里的地面凹凸不平,有很多乱石和碎玻璃,碎尸又丢在最靠近湖边的地方,离场边很远。电动车和自行车很难进入垃圾场内腹,携带装有碎尸的塑料袋又很引人注目,而且垃圾堆很高,人力很难扔上去。目前看来最后可能抛尸的工具就是垃圾车。” 邢朗从一人手中拿过去一件雨衣,边往身上套边说:“先不着急划定嫌疑人范围,你想办法确定垃圾车抛尸的时间。” 魏恒没搭腔,向助理法医要了一只证物袋,又回到尸块前蹲下,拿着镊子从腐败的尸块中连皮带肉切下来一块,放进证物袋:“垃圾场是蚊虫增生的地方,蚊、蝇、等双翅目卵生类昆虫很多。普遍情况下,一个人死在野外不到十分钟就会吸引蝇类产卵,这两天虽然暴雨,但是两天前的气温居高不下,是繁殖虫卵的好天气。我刚才查过天气表,两天前的气温平均在三十四度左右,虫卵经过八到十二个小时就可以腐化成蛆,这种蛆的生长速度是每天0.24到0.30厘米。带几只蛆回去鉴定虫龄测量长度,大概就能知道抛尸的日期。” 听他说完,邢朗也穿好了雨衣,系着雨衣暗扣笑问:“你还学过生物?” 魏恒站起身离开味道刺鼻的尸块,把证物袋交给法医助理,迎着他的目光,即虚伪又客套的笑了笑:“一点点。” 邢朗系扣子的动作慢了许多,认认真真,慢条斯理的把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重新打量了一遍。好像刚才在办公室里的会面不作数似的。 就是他这过于直白,且毫不避讳的眼神。魏恒被他这似曾相识的眼神看的再次心生不适,迎着他的目光跟他对视了几秒就顶不住了,只能偏开头无视他。 邢朗心里有点纳闷,心道他长得这么没有亲和力?怎么这位魏老师总是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莫不是自己已经被这人不动声色的讨厌了? 然而魏恒侧过身避开他的目光,没事找事的踩了踩培着雨棚杆子的土,和旁边的刑警说起雨棚经不住风雨,马上就要塌了。 的确,临时搭建的雨棚质量很差,不一会儿就被风吹的七摇八晃,像一把破伞似的预被狂风掀去顶盖。 “头儿!” 暴雨天不能露天使用步话机,所以现场刑警的交流基本靠吼。 一个站在湖边的刑警用双手围了个喇叭放在嘴边,大喊道:“又发现一袋!” 邢朗朝他抬了抬手,却没着急过去,而是拿起铲子铲了几铁锹土,把栽着杆子的周边土壤培的结结实实,末了又狠狠跺了几脚。确定把杆子栽结实了,他撩起雨衣帽子盖在头上,迈步走入风雨中。 魏恒脱下白手套扔到地上,双手揣在风衣口袋里站在杆子旁,眼角余光看着他逐渐没入风雨之中的背影。 他本以为邢朗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劳动力,把他也赶到垃圾堆里找尸块。不料邢朗栽好杆子准备干活儿的时候只是瞟了自己拄在身前的雨伞一眼,竟然什么都没说,带上雨衣帽子就出去了。 魏恒不知道自己遭遇的是新人应有的关照,还是邢朗对他特有的关照。 暴雨中,他看到邢朗掐着腰站在两堆垃圾中间开出来的小道里,冲着站在齐腰的湖水中捞尸体的刑警喊道:“水里那几个,先上来!” 有人问他怎么了。 “湖里的水比粪池子都脏,你们不要命根子了?把裆护好再下去捞尸体!” 水里的几个刑警连忙淌着水跑上岸,从他手里各拿了几只塑料袋躲在了没人的垃圾堆后面。 看到这儿,魏恒着实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不用下水,不用护着裆,也不用操心下边儿发炎。 一袋袋尸块被送到雨棚下,魏恒和法医助理把每一袋儿都拆开看了。他发现这些尸块的腐烂情况差异显著,当在一个袋子里发现第二只人体的左手时,才笃定了心里的猜想。 站在水里捞尸体的邢朗忽然朝这边大喊:“魏老师!” 魏恒下意识的应了他一声,只是嗓门远不如他大,然而再拔高嗓门已是不能,于是走到雨棚边,遥望着他。 邢朗问:“能不能拼出一个全乎人?!” 魏恒抿了抿嘴唇,提起一口气,费劲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穿过风雨落在他耳边。 “你们再加把劲儿,我能给你拼出两个!” 然后,他看到邢朗似乎是愣了一下,站在水里两三秒都没动静。随后邢朗用力的往水面上踢了一脚,扬起胳膊在四周指了一圈,指挥刑警们扩大搜查范围。 虽然距离远,魏恒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是略读一读他的唇语,就知道那话肯定不好听,甚至还有几句粗话。 魏恒唇角一挑,移开目光仰头看向还在落雨的天幕。 搜查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在这两个多小时里,魏恒测量了两只足长不一的右脚,推断出死者的身高和体重,又把已经找到的尸块分类称重,感觉差不多能够拼出两副完整的尸体才叫停。 天气情况实在恶劣,邢朗留下了几个人继续在现场搜查,带着大部队先撤了。 刚从污水湖里出来,邢朗就脱掉雨靴扔到了垃圾堆里,领着一群人走向警车的途中接了个电话:“你过来?来哪儿?我们都收队了,法医室等着吧。秦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就是故意的——” 魏恒走在旁边,勉强跟的上他的步子。只是下雨天路滑,地面又不平稳,形成一片片高低不平的水洼。邢朗踩着一双厚底登山靴在积水里走来走去如履平地,他当然就做不到了。 他拄着雨伞挑挑拣拣四处寻找落脚点,还不得不加快步子跟上领头的邢朗,冷不防脚底猛地打滑,身体往后一倒,顿时失去平衡。 眼看就要摔在泥汤里,一条手臂忽然伸过去揽住他的腰,用力把他往前带了一下。 邢朗讲着电话一心二用,余光看到魏恒消瘦的身板将倒不倒的模样,捎带手的扶了他一把。 这人横在自己腰后的手臂没有放下去的意思,于是魏恒往旁边撤了一步,只顾低头看路,权当刚才的意外没有发生过。 片刻后,邢朗挂了电话,扭头冲他一笑:“腰挺细。” 魏恒:…… 回去的时候,魏恒有意躲着他,没坐他的车,坐在一个身材高大,长相明俊的刑警车上。刚才指挥现场搜查的除了邢朗还有他一个,其他人都叫他‘宇哥’。 路上,他主动自我介绍:“陆明宇。” 这个陆明宇五官周正,两道眉毛像是修剪过的斜飞入鬓,很有些古侠小说中对正义之士‘器宇轩昂,英眉皓目’描写的精髓。 和他简单聊了两句,魏恒觉得人民警察就应该是他这个样,如此一身正气,且平易近人。 回到警局,魏恒率先摸进男卫生间洗手洗脸洗脖子,见卫生间里没有第二个人,于是扯了几张纸沾水,蹲下擦鞋子。 听闻楼道里脚步声逼近,他连忙站起身把纸巾扔到垃圾桶,打开水龙头洗手。 他并不同任何人寒暄,关闭水龙头拿起靠在洗手台上的雨伞走出卫生间,无视身后人的悄声议论。 刚才邢朗说在四楼会议室开会,而且着重点名要他参加。魏恒上了一层楼,刚出楼梯拐角就看到队长办公室斜对面的法医室门前站着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是邢朗,邢朗身上差不多全湿透了。此时他把外套脱掉拿在手里,仅着一件薄薄的灰色圆领毛衣。正在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说话。 虽然楼道里人来人往,脚步声繁杂,但邢朗还是机敏的捕捉到了雨伞敲击在地面上的有序声响。 魏恒才朝他们走了两步,就见邢朗忽然转过头,向他招了招手。 在邢朗向自己招手的一瞬间,魏恒看到邢朗手里的那份文件,且在文件第一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的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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