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一投去不可置信的眼神。若娘的确总把“老娘貌美如花”挂在嘴上,但程如一只当她是调侃自嘲,虽没看不起她,却也从未当真过。 实在是,扬州古来风情月意,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若娘如何能“杀出重围”,艳绝整个扬州城? 但程如一转念一想,若娘也的确坦诚过曾为风尘女子,若是以如今这副面目,又如何能…… 严况继续道:“她少时被卖到扬州,早不记得籍贯何处,记事起便是在后宅里同人周旋讨生路。” 听得此言,程如一皱眉,似是想起什么往事来,只摇了摇头。 严况又道:“另有一名女子,与她相依为命,名唤月汝,年长她些许,二人情同姐妹。若娘十七那年,她二人被主人家分别赠予两位朝臣。” 程如一叹了口气。朝臣权贵之间,最是喜欢将这些女子,当做礼物一样送来送去。 瘦马瘦马,自然是不当人看的。 严况忽然搭住程如一肩膀,凑近低声道:“若娘主家后来被卷入一宗密案。” “我奉旨,前去灭口。” 程如一闻言打了个激灵,僵着身子点了点头。 严况道:“那晚她不幸被叫去陪酒,本该也在灭口之列。但当时,她躲在桌子下面,朝我连连叩头,求我别杀她。” 程如一脑子里立时便有了画面:冷酷无情的杀手,无辜可怜的美人,一个手中长剑染血高高在上,一个瑟瑟发抖卑微恳求。 他心道:这可绝对是……是江湖言情话本的好题材啊! 忽然间,画面里严况一剑刺出,将哀求连连的美人捅了个对穿。 程如一瞬间回过神来,想起了先前若娘给他看过的狰狞伤口。 “你还是刺了她一剑……对吧?”程如一道。 严况默认道:“她伤好之后,要以身相许,以为我拒绝是嫌她出身,便缠着说要于我做妾。” 程如一道:“你觉得自己配不上若娘?” 严况道:“若娘的确倾国之姿,比君不差分毫。” “怎么扯上我……” 程如一心下一直都还疑惑着,严况口口声声若娘“美若天仙”,但她为何会变成今天这副粗鄙丑陋的模样? 严况倒是知道他想问些什么,便直言道:“世道艰难,于女子更甚。若有与身份不相匹配的容色,只怕苦难更多。有时候,粗鲁丑妇,反而更能太平度日。” 程如一连连点头。世人总看重外貌,美貌有时是武器,有时却是开给自己的一副毒药。 严况道:“她缠着非要跟我学武,我便抽空教过她一二。她又日日猛吃,身材便也结实粗壮了不少。” 程如一回忆起若娘抱着猪头狂啃的模样。他临走时,她手里还拎着块石锁上下举着。 严况道:“若娘琴艺一绝,我本想送她去齐州府聆天语的地界里开个茶馆。但她不愿意再弹琴,宁可搬石头把手磨粗,暴晒到自己脱了几层皮,整日在码头搬货。” 程如一大抵心里能明白若娘,做了小半辈子陪笑的买卖,终于有机会重来,怕是只盼着能和过去断得干干净净才好。 但程如一还是疑惑道:“聆天语?” 严况解释:“江湖上的女子杀手组织。若娘去了那处,便会得聆天语庇护,不会被人发现,也不会有危险。” 程如一点头:“你倒是想得周到……不过她是选择去码头搬货,那怎么最后就成了捞尸人鬼大嫂?” “起初另有个京河捞尸人。” 严况微微蹙眉道:“那人有时也来搬货,常在码头耍无赖,旁人避讳他身份,多半不同他纠缠,他便愈发嚣张。若娘当时仍是颇有姿色,他便心怀不轨,骗若娘要重金聘她搬货。” 说到此处严况话锋一顿,没再继续说下去,程如一见状心知定是不好了,也难免跟着紧张,捏紧了衣袖。 “后来呢……你去救她了吗?”程如一问道。 严况顿了顿,道:“镇抚司事务繁忙。我知道时—— “此事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作者有话说: 若娘,群像角色之一 注:若娘并不是真的喜欢严哥,只是为了报恩。
第24章 富贵闲人 受困被骗,没人去救,知道时已过了半月。 那这半月时间里,若娘到底是怎么过来的,程如一不敢细想。 他倒吸一口凉气:“你就直接告诉我,那畜生把若娘怎样了……!” 严况沉吟片刻,道:“若娘杀了他,剁成碎块丢进了京河里。” 程如一听得心惊肉跳,却也同时也松了口气,提着的心总算稍稍能放一放。 程如一垂眸道:“后来她就顺势接下了捞尸人的生意吗?” 严况点头:“毕竟,做丧事生意,在运河上捞尸换钱,光是遥遥一见便让人避之犹恐不及,遑论其他。” “于她而言,未必是坏事。” 程如一不置可否,却又想起什么来:“那她的脸……到底怎么回事?” 恍然间,过往画面映现在严况脑海中—— 那是个极冷的夜里,他在小巷里见到了蹲守他的若娘。 她蹒跚着走来,扯下头巾的瞬间是扑鼻而来的血腥气,一张满是血与伤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仰着头,扯着严况的衣袖,声音沙哑得像是锈了的破琵琶。 “大人……我杀人了。” “你放心……我已经把他剁成肉块,丢到河里去喂鱼了……” “大人,求求你……你帮帮我,你再帮我一次……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 程如一道:“一个人再怎么脱胎换骨,也不至于变化如此大……若娘她,到底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她被伤了脸,虽治疗及时,但对面容还是有影响。” 若娘当初拆开绷带,对着铜镜笑得岔气的模样,又出现在严况脑海里。 程如一听得心里难受。他不是不知道,这世间的悲苦从来不止他一人,听了若娘的事,他只觉更加沉重。 严况话锋一转,又回到起初的话题来:“做鬼大嫂,却也好过跟着我担惊受怕。” 程如一想起现在的若娘,纵然在外人眼中看着如“妖怪”一般,她自己却高兴。 旁人眼光评价,哪有自己舒心自在来得要紧? 严况又道:“严某也的确未曾想过成家立业。如此性命,不必后代,更不必祸害这世上的任何一位女子。” 程如一闻言心虚。想起被自己害了的两名女子,心道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什么婚约亲事,他也是从未想过的,但自己可没眼前这“活菩萨”的境界。 若祸害旁人能为自己铺路,他倒也不在乎结个亲……也大抵就是这般的黑心肠,才叫自己如今遭了这报应,功名不复死去活来,只剩一身伤痕吧。 程如一思绪纷纷间,严况已然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程如一莫名心虚,上前拍了拍严况大腿。 “这儿阴凉潮湿……你有伤,别靠着了。” 严况忽然抬眼,觉得这话有趣,不禁笑道:“如何,你要替严某垫着?” 程如一深吸一口气,心一横往墙上一贴:“你……你来。” 严况见状,撑墙坐起身来,将程如一往怀里一揽,自己再后仰往墙上一靠。 “嗯,如此甚好。”严况淡淡道。 虽不是第一次叫这阎王箍在怀里了,但如此这般,还是让程如一感觉别扭。 “这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严况反问。 “罢了随你……”程如一认命般闭上眼,又道:“能不能想想办法,走走关系,趁着没被发现,让你先出去?” 程如一心想,自己死了就死了,这一辈子都孤苦伶仃的,黄泉路上可不需要什么做伴的,安安静静上路最好。 严况看出他心思,道:“我是无妨,打几下板子,罚些银钱就能走了。倒是你,若被认出,有人审你,直接供出我来就是,不必扛着。” 程如一松了口气:“知道了严官人……板子好赎些吧,你能不挨就不挨。走的时候……草人记得揣走,留个纪念。” 严况从善如流,将草人拿了过来揣进袖里暗兜,道:“要严某贴上自己的生辰八字,每日替你扎上三次么。” “当然……如果你有这个闲心的话。”得知严况不会被自己牵连上路,程如一心下轻松不少,贫嘴过后想起什么,又轻声唤人。 “严况。” “你说。” 程如一侧头道:“我好奇一件事有段时间了,你衣裳究竟有几个暗兜?这么能装?” 严况闻言阖眸道:“这么好奇?不若你自己扒开看看。” “倒也不用……”程如一缩了缩脖子,他哪里敢去对阎王动手动脚拉拉扯扯。 严况故意打趣道:“我浑身上下藏满了暗器毒药。靠着我这么近,你可要小心了。” 程如一闻言立时挣扎着爬了起来,严况却伸手搭着他腰往后一带,叫人又跌回自己怀里。程如一心下暗骂一句,翻了个白眼不再乱动了。 “才知道怕,晚了。”严况道:“后悔当初费尽心思在城门堵我了吧。” 程如一不服气道:“从哪儿论的……浑身毒药的阎王大人,我是怕我一不小心压着哪儿了,你淬毒的暗器就扎到自己身上了,我为你着想也不行?” “你自身难保,还为我着想,怪哉。”严况阖眸,向后一倚。 …… 次日,程如一久违的来到大理狱的前厅。不同于镇抚司,大理狱处处一片漆黑,想来是与掌事者喜好有关。 回想起镇抚司前厅的灯火通明,程如一不由笑了笑,心道严况他还是不喜欢太黑。 程如一被狱卒押送着去问话,牢房到前厅这一路,他掌心始终紧紧捏着。 回想昨晚睡前,他一直缠着追问严况身上到底有几个暗兜。 严况拗不过他,只好无奈道了声:“好吧。”随即拉起程如一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拍了拍—— “这里。” 说罢,严况又牵着他手,顺着自己肩胛往下,依次拍过衣袖、腰间。 程如一随他动作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严大官人,怎么是单数?” “靴子里还有。”严况松开他的手,指尖点了点自身鞋底。 程如一不可思议道:“多谢官人解惑……原来鞋底厚些,是有这般妙用。” “里面装着自绝的毒药。” 程如一不由想起严况在“用药”这件事上的花样,不由感慨对方到底是阎王还是药王,也好奇道:“这是镇抚司的规矩,还是严官人的习惯?” 严况似是思索了片刻,道:“出任务前便取出毒药压在舌下,倘若办案途中不慎落入敌手,需当机立断。这还是我刚入司里时,带我的老军头教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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