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绞住魔鬼的身体,这魔鬼是他的父亲,他把腥臭的毒血传给他,他便也慢慢长出獠牙,他们终有一刻将合二为一。 可也许善恶只是坐标上的两极,像电脑调色软件上的一个属性栏,向左拖动光标颜色会逐渐加深向右拖动光标颜色会逐渐变浅,人的一生在这坐标间左右活动,将趋向于极善的人称作‘圣者’,将趋向于极恶的人视作‘魔鬼’,但无论处在那一头,人依然是人,只承认左或右半轴上的人才是人,而将另一半轴上的人视作牲畜是傲慢可笑的,并且,只要人的生命还是进行时,那么人便永不会停止向左或向右的运动。 “我是你,”周生郝抬起头,与袁中天对视,“但仅这一刻,我不是你,至于以后——以后——还是不要有以后了。” 那本应结实的栏杆发出刺耳的咔叽声。袁中天挑了一下眉毛,脸上终于像是流露出一丝吃惊的神情。周生郝绞住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向着栏杆撞去。栏杆的螺丝不知什么时候被调至最松的状态,就那样勉勉强强地维持着平衡成了件摆设,稍一受力便倒塌下去。 坠落,坠落,坠落。 世界在眼前颠倒过来,短暂又奇异,在晕眩中,海洋和天空交换了位置。 周生郝闭上眼。 他早早估算好了位置和受力点,怎样松动螺丝,怎样制造假象,怎样在缠斗中把对方引到栏杆跟前,怎样通过不断地问答以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在这过程中他确认他是天生的谋杀犯,他甚至没有感到紧张或是热血上涌,因为到最后这一切发生得那样平静,像在厨房煮一杯咖啡或是给胡萝卜和马铃薯去皮…… 坠落,坠落,坠落。 他忽地想起这很像早春时,他给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小明星的专辑拍过的那个从瀑布跳下的MV的情形,仿佛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暗示。 下沉,下沉,下沉。 也许是一场胎儿之梦,也许他还在母亲的子宫,在他葬身大海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对未来的预演,距离他真正出生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他会醒来,他会降生,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64. 兆平泽被假释出狱的那天,天气很好。他已经不太会用词语描述生活了,一切便都笼统地用‘很好’概括。 监狱对他来说很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肉体上的劳动改造很好,背诵规章守则和收看新闻联播也没什么不好。他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也没享过什么福,故而压根不清楚世上所谓的好日子是什么样子,因为不知道日子能多好,只知道日子能多坏,所以对一切都感到泰然,他认罪态度好,又作为线人立了大功,已经被宽大处理了,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 “那孩子是去年快年底的时候醒的,醒过来以后恢复得还不错,院长都说是医学奇迹,咱这边报纸还报道过这事呢。” 护工带他穿过那些曲折拐弯的路,一直把他引向白色的窄门。 “听说他爸爸活着的时候还是个蛮有钱的老总,他那几个堂表叔叔把家产全分干净了,就也不晓得给他留下多少,反正住院费他们是给交的,给我们看护的工资也不算少……唉,说句良心话吧,我不知道您是这孩子的什么亲戚,但您肯把他带回家真的太好了,其实吧,大夫早两三个月前就说他的情况稳定,可以出院了,就是没一个亲戚愿意带他回家,这不都嫌麻烦么……” 阳光落在白色的病房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空气中缓慢地运动。 周生郝背对着门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他没有觉察到兆平泽的出现,只是好奇而专注地望着那些光下的白色颗粒,仿佛那便构成了一整个世界,直至兆平泽走到他面前。 “我…”兆平泽开口,勉勉强强说了一个字,便顿住了,低下头攥着拳嗫嚅了半晌。 周生郝眨巴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兆平泽的脸,像是被这种焦虑所传染,又像是不满于眼前的世界被挡住,瘪起嘴像酝酿着要嚎上几声,护工见状赶忙做了个鬼脸,周生郝便又好像忘了上一秒的情绪,咧开嘴‘咯咯’地笑起来。 兆平泽从未听过那种笑声,响亮,清脆,夹杂着意义不明的‘咿咿呀呀’,仿佛住在这成年人的身体里的灵魂,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 医生解释说,他所受的脑损伤是不可逆的,他丧失的心智再无可能恢复,他已完全丧失了行为能力。 他回到生命最初始的状态,不再理解语言,不再理解文字,不再理解人世间的任何事物。 他只是哭或是笑,他只是吃或是睡。 飞蛾扑到他的身上,以为这是一团火,却发现这里只有一块化石。 ---- 备注: ①‘黑色大丽花案’受害人 ②五人均为‘开膛手杰克案’中已确定的五名受害者。 ③引用自微博网友针对美国黑人乔治·弗洛伊德被跪压事件的评述。 ④引用自米兰·昆德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⑤&⑥引用自列夫·托尔斯泰《复活》
第43章 结局(下) 65. 兆平泽的青年时代,仿佛和之前人生中的任何时刻都没有区别。 他个子没有再长过,还是一米七五的样子,略微弓着的背也没有挺直过,走路时仍是习惯耸着肩耷拉着头,连头发也好像没长得再长过些。 那双眼睛,终于随着面部的变化,不再显得大的那样出奇,黑眼眸和眼白的比例也逐渐中和,眼窝仍是深深地陷下去,曾经浓密漂亮的捂在掌心里像蝴蝶翅膀的长睫毛却变得短而稀疏。 像刚从漫画里走出来。 苍白又虚无,半个灵魂还印在纸上。 穿浅白衬衫的兆平泽撑开一把黑雨伞,当雨停下来,伞也被合上的时候,他就成了青年,湿漉漉的伞身还啪叽啪叽地往下滴答着水珠。 没人认识他,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是单一的个体,和街上的任何人都不产生联系,偶尔与谁擦肩而过时,也许会有人暗暗惊异这个青年的样貌,仿佛那一个瞬间,宇宙当中有什么及其幽微的事物被短暂地观测到,世界的角落有什么恒定的轨道出现了比毫米还要微小的偏离,然而下个刹那,一切又仿佛未曾发生。 他一手拎着装蔬菜的透明塑料袋,行走在这阴暗城市的雨季里,走过那些终年施工的街,绕过那些用红漆写着拆字的灰色建筑,城市曾像个浓妆艳抹的妓女,酒酣耳热后哭得晕了妆,捂着脸竭力掩饰狼狈,而今更像三伏天放弃了假发的中年男人,那顶还残存着上一个夏天的油汗味的帽子,抛在鞋柜的一角,等着不知哪年哪月哪只手将它拾起丢进水池,又泡上若干天。 公寓的电梯时常坏,他一点一点地爬上八楼,已将这视作寻常事,每上一个台阶,裤兜里的钥匙就碰撞着发出一声脆响,钥匙尖隔着薄布料磨得腿很不舒服。兆平泽摘下缠成一团的耳机把它和袋子和湿掉的伞一股脑地甩在玄关的地板上,身体晃了晃,站稳了,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接着被电视机里突然传来的咚咚咚的巨响又震得肩膀一耸。 “你又乱玩这个……” 他顾不上换鞋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茶几跟前,抓起遥控器,忙把音量从84调到20。周生郝捂着耳朵缩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像只受惊吓后炸毛的猫,直到音量一点点小下去,这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还挂着泪痕的脸。 “好了,”兆平泽蹲下身,试探性地摸摸他的背,“好了,没事了。” 自从某天周生郝发现遥控器上面的按键可以摁下去,又自从发现摁下按键电视机屏幕上的画面就会变来变去之后,就玩个不停,有时莫名其妙不知摁到什么键,把某个频道弄进了黑名单,转天兆平泽得在周生郝的哭声中花上好久的功夫,才搞清楚那个能播放‘两只大狗熊和砍树的秃头男人’的频道是怎么就不见了的。 他不得不把电视机的音量键用胶带粘起来,出门时把遥控器搁到周生郝够不到的地方。 “大狗熊,你看,你最爱看的大狗熊出来了……” 周生郝咬着手指,无意识地把头歪到一边,身上裹着件白卫衣,表情很乖,他的头发剪短了很多,有点蓬蓬的,很像《My Little Princess》最后薇奥莉塔住进感化院时的发型。 兆平泽端着泡面坐下来,周生郝的身子倒下去,受困倦的摆布而顺从地瘫软在地板上,他伸出手把他扶起来,后者不安地扭动了一阵,将婴儿爽身粉的甜腻香味沾了他一身。 “你最讨厌了,”总有一个瞬间,他幻想周生郝厌恶地瞥他一眼,“你比世上一切人都恶心,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你滚,你这个自大狂。” 当然了,他知道那和白日梦差不多,幸福得有些过了头,叫他捂着勃起的下身猛地哆嗦了一下,不知道的人或许还以为他在发神经。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几乎算是敷衍了事,擦掉手上的精液,又给自己草草冲了澡,水是冷水,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快洗完的时候水才热了些,公寓的水是地热水,总是说不准什么时候来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没,总之热水一来,他就赶紧往浴缸里盛。 他把周生郝抱进浴缸里,现在他已经不会再因为那具瘦骨嶙峋的躯体看起来有多令人毛骨悚然而倒吸冷气了,只是拧开水笼头把手伸进水里一点点地调试水温。 他已经学会用温柔的手法为他擦拭身体,他的手抚过被图案已模糊扭曲的纹身覆盖的皮肤,指尖摩挲脊背凸出的骨头,那些数不清的疤痕,他将这张破碎的画布一点点拼凑起来,又任凭记忆像流沙一般从指缝间溜走。 兆平泽蹲下来,把水面漂浮着的塑料小鸭塞到周生郝的手心。 他开始洗他的头发,周生郝的头不会老老实实地定在那里让他揉搓,他总会在浴缸里高举着塑料小鸭晃来晃去嘻嘻哈哈发出些意味不明的笑声,让水和泡沫溅得到处都是,兆平泽后来干脆得穿着塑料雨披,饶是这样,还是常常被溅上一脸的水珠,而就在他低头找毛巾擦脸的功夫,周生郝又可能会试图把香皂塞到嘴里或是用手去玩水笼头的开关。 兆平泽只得胡乱地抓起毛巾轱辘了下脸,急匆匆地逼迫周生郝把香皂吐出来,眼见着香皂掉到地上还顾不上拾,又要忙手伸手把水笼头调回原位——有好几次周生郝猛地碰到热水的那半边笼头,险些被流出来的热水烫伤,也有好几次是被冷水冰得一个激灵,扯开嗓子哭起来,兆平泽好不容易把水笼头调正位置,又在转身的刹那脚底一滑,踩到地上的香皂,身体就这么摔了出去,而这浴室又是如此的小,摔在地上的时候头或是膝盖或是手肘多半会狠狠撞上墙壁或是门。 “好吧,好吧……”他躺在地上等待着疼痛稍微缓和一点,慢慢地用手撑起身子,“你看,这样多糟,不要这样玩了吧?”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52 首页 上一页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