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知敏的尸体还在盥洗室。 可那是真的么? 他的身体里的齿轮好像不太相信这种事,它们热烈地讨论了一阵又归于沉寂,他晃荡着脖子感到疲倦,他觉得牙齿在咯咯打颤,手也在不住地发抖,但他又不能够确定这是不是错觉。 她生前是极闹腾的,死却死的很安静,也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他依稀记得从家里跑出来前他打过一个报警电话——是在什么时候?在吃点心的时候?在打包行李的时候?现在,他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去X省的火车。 他捏着粉红色的火车票,车票上的字忽地就变得模模糊糊,他的眼球变成了毛玻璃似的东西,他看不清所有的东西,或者是所有的东西变了形状,世界在他的眼前融化,他看不清也抓不稳,他气球似的悬浮在空中歇斯底里地尖叫,有股力量又狠狠拽住他将他强行拽回地面,而后一切疯狂地循环,他在尖叫和被剥夺尖叫之间反复摁下支配身体的开关,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停下来,停下来。 他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X大的,他们告诉他这里没有叫‘兆平泽’的人。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停下来!停下来! 他说这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只是摇头。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他捂住脑袋开始嚎叫。 人们受到了惊吓,不自觉地向后退开,唯恐沾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孤魂似的从X省游荡回北区,人们正在为郝知敏举行葬礼。 这事情真奇怪,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在意,死后家里却来了那么多的人。 他穿着脏兮兮的夹克衫,闯进黑色的肃穆的人群,人们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有记者朝他按快门,或许明日就会把这拍下来的照片和讣告一起登上报纸。 这事情真奇怪,这是他的家,却挤满不认识的人,楼上死掉的美丽女人是他的母亲,可楼下每个人都看起来比他还哀痛。 还有人认出他是谁,问他和他的家人打算如何处理郝知敏的遗物,如果他们预备组织一场慈善拍卖会,那人们会很愿意配合。 可人们到底是谁?人们总是出现又总是消失,人们也许只是群没有面目的家伙,人们是…… 他随手点燃一根烟,这举动引起了更多的奇怪眼神和议论,他觉得眼前的世界又像是要融化了,他忙赶在那之前吸了一口,这是他第一次试着过肺,从前他不过是模仿大人吞云吐雾的样子,但他现在有点明白郝知敏为什么那么喜欢抽烟了,他不讨厌这晕乎乎的感觉。 他像是回到很小的时候,在幼儿园受了一点欺负,哭哭唧唧地跑回家,郝知敏坐在沙发上抽烟,看见他哭,颇没好气地问他大白天鬼嚎些什么。 “他们拽我头发踩我鞋!”小周生郝尖着嗓子叫起来,“还叫我小白兔!” “那你回家冲老娘嚷个屌?”郝知敏吐了个烟圈,“找你们老师告状去——你那嘴长脸上光吃白饭的?” “我告了!但、但同学说我一天到晚就知道找老师,说我是马屁精……” “哼,废物点心。”郝知敏端起茶杯咕嘟了两口,又呸呸几声将喝进嘴里的茶叶渣滓吐回去,“不教过你一千八百次了么?哪个小贱人惹你,去把他狗日的逼脸撕烂。” “他们人多,打不过……” “谁叫你自己动手了?你兜里零花钱干什么的?你不会雇几个傻子替你揍人么?” 小周生郝头一次听到世上还能有这样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愣怔着站在那里听郝知敏边吞云吐雾边向他传授那些,在啊他之后人生中被刻进骨子里的处世原则。 “听好了,这世上什么神仙佛祖都他妈没用,”郝知敏说,“就钱有用,记住没有?钱,钱,世上就他妈钱最好,有钱横着走,没钱王八蛋——你觉得你爸厉害么?哼,你爸离了他的钱狗屁不是,你爸有钱才是你爸,至于你,你这没出息的小崽子,老娘费劲吧搜地给你整了个有钱的爹,就是让你也能横着走……” 她给他买衣服,她给他买鞋子,她给他买世上一切他想要且能买得到的东西,用周生海的话说,她把他惯坏了,她把他养得不成样子,他养成了一身的坏习气,他学她骂人,他学她竖中指,他学她挥霍,学她放纵,学她虚荣又挑剔的肤浅模样。 人们像躲避怪物一般避开他,他的身边半径两米出现一个绝对真空的地带,这在一场葬礼上显然是很不寻常的一幕。 他像个站在玻璃瓶里的局外人,不停地抽着烟,一根又一根。 这是郝知敏生前丢给他的那种牌子的烟,她说‘别娘兮兮的没出息’,她说让他‘抽点正经的’,他现在抽得很正经,他正经得停不下来,他一点没觉察出这烟有什么好味道。他喜欢甜丝丝的女士烟,他喜欢漂亮的烟盒,他喜欢长发,而她其实有点恨他,只因为他既漂亮又在这个男权社会里拥有男性身份。她知道漂亮女人在这人吃人的世界里更容易被宰割,而漂亮男人的处境则会好上太多,但他也许会对她说,不是的,不完全是。 至少在很久之前兆平泽第一次摸他的时候,他挺害怕的。 如果母亲只是母亲不是‘郝知敏’,又如果郝知敏不是郝知敏而只是‘母亲’,那他也许那时候可以把事情对她说出来,可以告诉她自己正在被同龄人猥亵……也许郝知敏会像真正的母亲一样保护他……可他知道那不可能,从郝知敏教他吸烟的那天他就知道不可能。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周生海,周生海冷冷地瞧着他,他下意识闭上眼,以为下一秒周生海就要走过来扇他耳光了。 可没有,周生海站在人群里纹丝不动,只是用看垃圾的眼神扫视他。 他意识到那一刻周生海决定放弃他——正式地放弃,永不再有任何回应。 残损的齿轮飞溅出去,他尖叫,不顾一切地尖叫。 他被送进他郝知敏生前接受过治疗的那家私立医院。 大概那天他是给周生海丢尽了人,大概那天他是成功毁掉了整场葬礼,可这个时候人们却又似乎同情和理解他了,好像这个歇斯底里大嚷大叫的他才像个正常的失去母亲的正常孩子的正常表现。 总之他疯了,这在人们看来是正常的,但这是个悖论,疯掉的人才是正常的人,正常的人却不能是疯掉的人。不,他不能再想下去,他头疼,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痛,他又到了吃药的时间。 他做了十五次MECT,他知道这治疗会损失他的记忆,他把林童童的日记本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知道她把所有的秘密都交给了他,他知道他是她们最后的希望。 可做个快活的自私鬼不是更舒服么? 反正不管怎样死去的人不会复活,世界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知道真相与否还重要么?正义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这不对,这不对,怎样不对他说不出来,他需要一个声音站出来大声告诉他这不对。 他忘记了家的方向,他忘记了走过的路。 他在每一次清醒的间隙拼命回忆,他在硬皮笔记上用蓝黑红三种颜色的笔勾画出思维导图似的关系网,他不停地做这件事,直到他忘记他为什么要做。 63. “但是,”周生郝手臂撑着栏杆,慢慢抬起头,“我还是想不明白。” “你可以随意提问。”袁中天摆摆手,“虽然我看不出那有什么意义,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什么,我也没有理由不回答你。” “为什么用‘方华’这个身份在北区活动?兆佳晴又是怎么回事?” “2002年的时候,我的研究陷入瓶颈,X省一直赞助我研究的一个制药集团也正巧破产——好吧,说‘正巧’有点不准确,那和我的确是有点关系,我一下子被好几桩官司缠得脱不开身,还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家伙上门讨债,这些都挺叫人腻烦,所以03年初为了换换空气,我更名换姓来到北区,邀请兆佳晴加入我的研究——当然也是她曾经的研究,这我想会比较有难度,毕竟她是个疯子嘛。” 一个疯子称另一个疯子为疯子,让人几乎不知道算是批评还是赞美。 “她答应与我合作,不过我们从一开始就在理念上存在分歧。” 她在人生的最后半年愈发依赖迷幻剂,清醒的时刻亦越来越少。她总是试图在虚无中构想一个更美好的幻境,人类会因‘苏摩’而快乐,忘却痛苦而达到永恒。 “北中那场鼠疫是你搞出来的?”周生郝插了一句,“你就是从那时开始瞒着她做实验,而且越做越大。” “哈,那只是个恶作剧,”袁中天比划了个夸张的手势,“至于她,我已经说过,我们理念不合,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嬉皮士,她的脑子里全是那一套,即使她不整天念叨‘爱’‘和平’之类的玩意,也还是叫人受不了。她认为这项研究已经背离了最开始的意义,我们就闹翻了。” “你就杀了她。” “算是我杀的吧。”袁中天很爽快地承认,“有一股境外势力找上我,对我们的研究很感兴趣,我当然没理由不利用他们。我想让他们逼她手里的研究资料交出来,没想到他们直接把她弄死了。说起来这挺好玩——听过有关阿基米德之死的传说么?” “‘你先别杀我,等我解完这道题’?” “唔,差不多。”袁中天扒拉了一下装糖果的小盘子,捡了颗奶油糖剥开塞进嘴里,“他们找上她的时候,她知道她会死,她叫人再给她一点时间,那时‘伊甸园’还只是半成品,她说她会做出一个更好的版本,一个真正能让人类受益的完成品,届时人人都会得到幸福……听起来像胡话对不对?如果她不是个肮脏破烂的酒鬼妓女瘾君子的话,她这些话更有说服力些,但她摇摇晃晃披头散发地提着酒瓶冲人边傻笑边讲这些计划,哈哈,那人们只会当她是在发疯。” 他用舌尖把糖块推到腮边,然后含含糊糊地继续说。 “这是一场生意。科研?真理?谁会想要那种东西,不不,你的投资人只在乎一个项目能收回多少利润。” 想要被资助实验,需要有论文证明自己值得被资助,但没有实验便没有论文,没有论文便没有资助,没有资助便没有实验…… “那么干脆自己成为资本就好啦,那样就可以随心所欲的话,何乐而不为呢?”他嚼烂了那糖,总结道,“‘伊甸园’的生产成本远低于传统的精神活性物质,而它带来的快感——啧,我想不必多说,最妙的是目前它在世界范围内还属于非管制物质,滞后的法律还无法定义这种新的结构物质,仅仅四年的功夫,它就已经让你很轻松地躺在钱山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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