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畜生这才反应过来,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比他更没廉耻心的老畜生。 61. 袁中天不像个已经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不是说他的模样比同龄人年轻多少——他的确保养得当,笑时眼角却也一样会浮出条条细纹,可眉梢依然挂着属于青年的狡黠,眼珠转动时依然保持少年的灵动,嘴唇抿起时依然孩子气。 他有一副堪称不错的漂亮皮囊,的确是英俊迷人的那一类,但除此之外也再无什么其他之处,没有獠牙没有犄角,没有所谓来自地狱的印记,没有任何让人感到违和的地方。 他站在烤架前忙前忙后的样子,和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没什么两样。他摆弄什么调料都像摆弄玩具似的,看那蹦蹦跳跳的活泼样子像在胡闹一气儿,实际上动作却出奇地娴熟,处理龙虾的手法更是老道得令人怀疑起他的真实职业。 周生郝浑身僵硬地坐在甲板上,看着男人把烤好的食物逐一装盘,又看着男人把雪白的桌布铺上玻璃桌。 袁中天坐下来把烤好的龙虾肉抹上黄油夹进汉堡,他两肘撑在桌子上像第一次进快餐店的小男孩似的双手捧起汉堡狠咬了一口,十分自得地眯起眼睛露出猫儿一般餍足的神情,然后将它放回小碟子,将小碟子向前递给桌子对面的周生郝。 他这个动作做得十分自然,好像一点没感觉到有什么问题,倒是周生郝盯着那被咬了一口的汉堡感觉有点反胃。 “唔,怎么?”袁中天像是不明白周生郝为什么不吃,又忽地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啊,这样呀。” 他从桌下抽出一瓶葡萄酒,捧着瓶身在阳光下晃了几晃,像是要让周生郝看清楚瓶上的标签,而后他变戏法似的指间冒出一只蛇形开瓶器,用一种近乎匪夷所思的方法将瓶塞拿下。 “哦,你不能喝太多。” 他说着,只在那玻璃高脚杯里倒了一点。那高脚杯同样是被蛇形的金属装饰物缠绕着的,乍一看是两条蛇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人们需得仔细观察才会发现,蛇其实只有一条,是U形的一条,只有头没有尾巴,两端都是蛇头。 倒完酒袁中天开始吃沙拉,他用叉子叉起一块胡萝卜或是一片卷心菜,无论怎样都要先咬上半口,周生郝看着看着有种不好的预感,怀疑等对方把所有的食物祸害完一边就该把这堆全都咬了一半的玩意统统递给他吃。 “你这人到底什么毛病?”周生郝攥了半天拳头,终于忍不住皱着眉开口,“你觉得别人很爱吃你的口水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总认为我会给你下毒么?”袁中天显得一脸无辜,“早晨我把早餐摆得好好的,结果你醒来没说几句话就掀桌子,还从床上跳下来拿咖啡泼我——这我有什么办法?” 周生郝低下脸不说话了,他这拒绝交流的姿态还没摆足,肚子先出卖了他。 “你瞧,不能总怪我吧?”袁中天显出一副十分宽宏大度的样子,像被热咖啡泼了满头满脸的人不是他本人似的,他抬手又用刀叉格外细致地把咬过的那半汉堡切下来,重新端给周生郝。 周生郝盯着盘子,脑子里有一个很模糊的关于饭桌的片段。 是林童童家的晚餐,鸡肉馅饼还剩最后一块,林童童问他要不要,他摇头,她就转头去招呼爸爸;林童童的爸爸是个头发秃成地中海状的中年胖子,夏天有时为了逗女儿开心,会故意像拍西瓜似的把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拍得噼啪作响,林童童便也笑闹着嚷着‘卖瓜喽,卖瓜咯——’。 ——爸爸其实不太喜欢吃馅饼,爸爸就吃一小口。 ——童童其实也不太喜欢吃,童童也就吃一小口。 这对父女嘴上这么说着,两人的手却齐齐伸向盘子去抓那饼,随即‘嗷呜’‘嗷呜’几声重新定义什么叫‘一小口’。 真聒噪,他想,吵死了。 “所以,”他听见自己在发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你就要问得具体一点了,”袁中天的头向右歪了歪,自上往下在堆成小山状的冰淇淋球上淋热巧克力酱,“如果你是说6月11号你名义上的父亲被砸死的那晚的事情……” “不是,”周生郝打断他,“我其实不太想知道这个。” “真奇怪,我还以为你会感兴趣。”袁中天拿起小勺开始挖那冰淇淋山,“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很聊得来的。” “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么?”周生郝又一次感到恼火,但这种情绪颇有恼羞成怒的性质,“他死了,他死了!” “唔,伊丽莎白·安·肖特①也死了。” 袁中天含着冰淇淋奶油,指尖晃悠着小铁勺报出一长串姓名。 “玛莉·安·尼古拉斯,安妮·查普曼,伊丽莎白·史泰德,凯撒琳·艾道斯,玛莉·珍·凯莉②……” 周生郝的第一反应想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或是‘这不一样’,随后身体被一阵颓然侵袭。 真实情况就是那样,他爱死了谋杀,爱死了新鲜血迹和解不开的谜题。 他跨越大洋回到北区回到一切发生的起点,或许和枉死的人对他嘱托了什么并没有多少关系,或许他只是为了弄清楚自己记忆的空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对真相的窥探欲。 或许这才符合他一贯的自私自利的本性,他只在乎自己,却要人们都爱他,看到周生海死去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只是想竭力确认‘这个人到底爱不爱我’,在目睹那样一幕惨相之后,他最先考虑的还是自己。 他错手弑杀了自己的父亲,可他能感觉到自己毫无弑父的负罪感也不难过,他不是很想承认他脑子里对此想的最多的只是复盘那一晚,但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的确近乎于本能地在把事情的每个细节在脑子里重新排演一遍,以找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才导致计划产生偏离。 他看起来和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没有什么区别,或许也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区别。 “我想象过…小时候我想象过你的样子。” 周生郝感觉肺里像被撒进一把冰凉的金属小滚珠,随着他开口说话提气胸腔便一阵作痛。 “鉴定书说父亲不是我父亲的时候,我就想那我真正的父亲是什么样子,我想这个人可能已经死掉了,即使活着也绝对是在蹲监狱——不是说‘龙生龙凤生凤’么,我早就晓得能生下我这种怪物的男人不用想也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有可能正藏在沙漠或是丛林或是哪个原始部落里,有可能……” 有可能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有可能是个早被公开身份的通缉犯,有可能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国家甚至同一座城市,隐匿在人群当中时刻预备着犯下滔天罪行。 有段时间他总盯着新闻看,看到新闻里出现死刑犯一类的人物,或者哪个地方发生什么恶性案件,心就止不住地跳动。 “上中学时我每天放学后站在街上,每个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都可能是我父亲,我就盯着他们的脸看个没完,好像那样就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我还在网上搜那种帖子——讲我妈当年的八卦的帖子,分析我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的帖子。” 作为前国民女神的儿子,他的童年已被狗仔窥探到毫无隐私的地步,却不料想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居然反过来又去那些论坛里搜寻那些无谓的花边新闻。 “到处都是我妈的裸照,到处都是自称有我妈的录像家伙,帖子底下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求资源’,我居然花五块钱买了全套下载,有那么一个下午我一直看我妈和十九个男人做爱的视频,放大,暂停,放大,暂停,就为了看清那些男人的脸,好搞清楚到底哪个是我的真父亲……当然,我也可以直接问我妈,但她多半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从小就是这样偏执到病态的家伙,想要弄清楚的事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弄清。 “也有时我想我错了,也许你只是个普通人。” 他曾站在林童童家客厅的沙发旁盯着林童童的爸爸,他盯着这个秃了脑袋的胖男人,盯着那张有点滑稽的、喜剧演员似的脸,那是多么庸碌无奇的一张胖脸,却又显得多么快活无忧虑,仿佛每一块面部肌肉都在显现着安乐与满足。 如果,如果他的父亲也是这样一个普通人,生活在川流不息的人海里的最庸碌无奇最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娶妻生子…… “嗯,我知道,”袁中天不知什么时候已快吃完了那一座小冰淇淋山,盘底只最后剩下一点融化掉的奶油,“你的表现一直很有趣。最初这只个简单的恶作剧,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场不错的生物观察。” 他放下那吃冰淇淋的小勺子,用餐巾很随意地擦擦手。 “大约二十年前,我曾对鸟类的‘巢寄生’行为很感兴趣。” 像杜鹃一类的鸟会将自己的卵产在其他种类鸟类的巢中,由宿主代替孵化育雏的繁殖。 “那时正是1989年,你妈妈第一次怀孕,她想要离开我并与你名义上的父亲结婚,她能确定那是他的孩子——后来事实也的确如此,她恳求我放过她,而我盯着她的肚子,忽然就产生了一个有趣的念头……总之那天我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她在地上惨叫个不停,我就边踹她边向她保证她很快还会再得到一个更好的孩子。” 杜鹃在巢寄生前,会先叼走一颗宿主的卵。接着杜鹃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产下自己的卵,瞒天过海,以假乱真。 “第二年她生下你,我本来是预备让他毫不知情地将你养到成人再戳破这个真相,想一想到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啧,那很有意思是不是?不过我没想到他那么讨厌男孩,在你还只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就对你态度很冷淡。” 袁中天摁下咖啡机的开关。 “后来你越长大就越不像他,他总是怀疑你,但不敢轻举妄动;宿主成功识别和踢出一个寄生卵的确会保证自身的繁殖适合度,但是如果识别错误呢?他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这是很典型的延迟拒卵行为,就在我思考他还会犹豫多久的时候,出现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便是兆佳晴和兆平泽的出现。 周生海自此不必再回家理会疯疯癫癫的郝知敏,不必再回家面对长得越来越像袁中天的周生郝,他尽可以在外面和自己的亲生子培养感情,把翠湖路那栋阴气森森的别墅远远抛在脑后。 “我想这样也蛮有趣的,我很想看一看,察觉到‘父亲另有私生子’的你会做些什么,你也一点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仿佛为了证明恶魔生来便是恶魔。杜鹃没有跟养父母学会筑巢,却完美地继承了可能完全没见过面的生父母的寄生技能。杜鹃幼鸟为了独占生存资源,会将其他幼鸟挤出鸟巢,以便独享巢主的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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