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中,江悬与萧长勖相对而坐,林夙一人坐着轮椅在一旁,腿上搭着一条薄毯。 萧长勖听江悬说完,沉默许久,道:“其实之前,林夙便已经猜到端倪。只是我没有想过,竟会是这种法子。” “抱歉,瞒了你们这么久。”江悬垂眸道,“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恳请王爷允许我出兵。” 萧长勖叹了口气:“此战无可避免。既然你已决定,我定当如你所愿。不过岐川那……” “岐川率军拦截雍王援军,事关重大,我不想令他分心。若他能及时回来,我便与他在新安相见,若他赶不回来……那拜托王爷代我转达一句抱歉。” “只说抱歉么?” “别的无须言明,他都明白。” “好。我知道了。” “多谢王爷。” 语罢,江悬转向一旁沉默的林夙,不久前面对萧长勖时的严肃变作眼底浅淡的微笑:“哥。” 林夙抬眼,眉心微蹙。 萧长勖看了眼林夙,面色复杂道:“你们聊,我还有些公文没有批阅。”说完他起身离开,留下林夙与江悬独处。 “你还有多久?”林夙问。 江悬微微一怔,回答:“三、四天吧。” “三四天……” “如果岐川回来,我不在了的话,你帮我看着他,不要让他做傻事。就当是我最后请你帮我一个忙。” 林夙摇头:“这个忙我帮不了。你有权决定自己生死,他也有。” 江悬张了张口,哑然失声。半晌,他垂下睫毛,道:“那,便就这样吧。你说得对,人各有命。” 林夙对江悬伸出手:“阿雪。” 江悬走上前,将手递给林夙。林夙握住他的手,用力握紧了些:“刀兵无眼,一切小心。要记住,你是去建功立业,不是去赴死。张临渊不是说过么,此局并非死局,萧长勖请的大巫也已动身赶往京城,只要有一线生机,我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会留住你性命。所以你绝不可意气用事,你的命比萧承邺的命宝贵得多。” 江悬心头一紧,道:“我知道了。” “去吧。”林夙淡淡一笑,“我们江家儿郎,战无不胜。” 三日后,前线传来急报,谢烬大破雍王亲兵,缴获战马四千匹,兵器若干,已率军动身回程。 与此同时,朱雀军与玄羽军全军备战,江悬主帅,裴一鸣、傅骁、谭翀分别率左、中、右路,六万大军于皇城誓师,随后向东进发,直指新安。 而三百里外新安行宫,萧承邺早已布下重重守备,静候江悬到来。 这是第一次,江悬名字前冠以“玄羽军主帅”五个字出现在萧承邺眼前,萧承邺放下战报,很轻地勾起唇角:“朕的阿雪,终于来见朕了。” 李策欲言又止:“皇上……” 萧承邺抬眼:“那日朕说的话,你记住了么?” 李策颔首:“是。” “把他留给朕。其余的,”萧承邺轻飘飘丢下那卷战报,“杀。” 天将明时,六万大军兵临新安城下。 新安行宫建于高地,易守难攻,是天然的堡垒。城墙上弓箭手一字排开,李策率军守城,站在最高那座城楼之上,等候江悬到来。 江悬停在城门外百米处,高声问候李策:“李将军,别来无恙!” 李策面容冷峻,皮笑肉不笑道:“江帅,别来无恙啊。” “萧承邺呢,既叫我来,为何不亲自在此守城?” “大胆!圣上名讳岂是你叫的?想见圣上容易,脱了这身战甲,我带你去便是,映雪宫住腻了,三宫六院有的是你栖身之所。” 听到“映雪宫”几个字,江悬眸色一沉,冷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这座宫城还容不容得下我。” 语罢,他搭箭挽弓,瞄准城楼上的旗帜。这样的距离别说射中,就是把箭射过去也成问题,然而江悬一松手,一支带着火油的羽箭咻的飞出去,不偏不倚射中李策身前大旗,布料霎时熊熊燃烧,李策面色一凛,只见江悬拔出长刀,指向前方城门:“攻城!” 众将士齐声:“杀——!” 千军万马以雷霆之势向前攻去,与此同时,守城军齐齐放箭,城墙下须臾之间成为一片火海。 攻城车冲破箭雨,势不可挡地砸向城门,整座行宫随之震颤,宛如地动山摇。投石车紧随其后,一块块巨石砸入城墙,墙上弓兵伤亡惨重,玄羽军先遣队趁机竖起攻城梯,前赴后继地向上攀爬。 如此攻势,就算新安行宫固若金汤,也终有失守的时候。双方恶战一个多时辰,玄羽军以骑射闻名,只要突破弓箭射程,便能快速占据上风。终于城门被撞开,江悬一马当先,率一队人马攻入皇城。 城门后李策正面迎战,奇怪是,他看起来却并不想与江悬缠斗。哪怕江悬来势汹汹,显然还记恨着不久前那句讥讽,李策却且战且退,好像之前城楼上对江悬的挑衅没有发生过一样。 江悬心感异样,刚要细想,身后忽然轰鸣震天,刚刚攻破的城门竟又缓缓合上,不知何处多出一队弓箭手,将城门外没来得及攻入的玄羽军生生逼退。 ——有诈。 江悬身后只有五千兵马不到,电光火石之间,他在继续攻入内城和撤退之中选择了前者。 李策果然没有拦他。 尽管知道这是一招诱敌深入,江悬还是义无反顾往内城杀去。他在今日出兵前曾派人传信给谢烬,不出意外,谢烬此时正往新安而来,而城门外还有裴一鸣和傅骁,想必不久后就能进来接应。 江悬高声道:“玄羽军听令!随我杀!” 身后五千精骑:“杀!” …… 如今萧承邺身边的将领,除了李策,其余的江悬都不熟悉。他自知不可缠斗,必须速战速决,无论谁来阻拦,江悬一律拼死搏杀。 一路从宫门闯杀入内廷,不知多少守军被江悬斩于刀下,五千精骑随他突围,亦是势如破竹,越战越勇。至晌午时,江悬率军杀入最后一道宫门,新安行宫最中央那座巍峨宫殿赫然眼前,江悬停下马,只见宫殿之前,身着金甲的一万禁军列阵迎候。 ——事到如今,萧承邺仍旧如此傲慢,宫城内外无数人为他出生入死,他仍能高坐龙椅,岿然不动。 江悬下马,缓缓拔刀。 不知是否因为此前厮杀太过激烈,他站着,竟有些恍惚和晕眩。 耳边有尖锐嗡鸣,胸腔内心跳快如鼓点,江悬呼吸不稳,精神也有些无法集中。 他受伤了。肩胛处一道刀口,手臂一处划伤,皆失血严重。想起张临渊说,万木春能支撑多久,全看他如何损耗。 现下来看,怕是要耗尽了罢…… 江悬一人一刀向万军阵中走去,随着他靠近,那些士兵一个接一个为他让开道路,目送他一步步往大殿中去,然而江悬身后玄羽军刚一动作,所有守军立刻举起长枪,显然得到过萧承邺授意,只许放江悬一人入殿。 江悬站定在门外,抬手推门,只见殿内昏暗一片,远处龙椅上,隐约有一个宽肩长臂的人影,身着战甲,撑着一把长剑。 殿外烈日当空,殿内却阴暗冷寂,没有一缕日光照在那人身上。 江悬身形一滞,缓缓迈过门槛。 殿门沉重地关闭,随着江悬身影消失在门后,殿外响起两军交战的厮杀。
第66章 65 “到此结束了,阿雪。” 龙椅上的人缓缓起身,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向江悬。 窗格透映微光,照出他的面容,依旧是幽寂深邃的眉眼,比起上次分别,更多几分苍冷的寒意。 他好像老了。 七年,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段不短的时光。江悬记得第一次见面,萧承邺刚封亲王,正是年轻意气轩昂之时,那时江悬十一二岁,随江凛对他行礼,他扶起江悬手臂,微笑道:“不必多礼。” 转眼几年,谦逊有礼的王爷变作龙椅上冷傲孤僻的帝王,江悬九死一生后睁眼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他居高临下对自己说:“你父兄已死,从今日起,你留在朕身边。” 而现在,又是几年,萧承邺身上那不可一世的帝王之气仿佛雾散烟消,此刻在江悬眼前的,是一只走投无路、垂垂老矣的平阳之虎。 江悬抽刀,刀刃朝向萧承邺:“别过来。” 萧承邺竟就这样听话停住,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江悬,轻轻勾起唇角:“阿雪。你今日来,是来见朕的,还是来杀朕的?” 刀尖又往前一分:“自然是来杀你。” “杀我?”萧承邺轻笑,“好啊,杀我……多日不见,朕的阿雪变了许多。上次见你穿战甲,好像还是在七年前,那时你的甲胄被血染透,看不出原本模样。今日看来,朕的阿雪穿上战甲,果然是很漂亮。” “住口!”江悬喝道,“没有你的阿雪,我从来都不是你的。” 萧承邺不以为意,仍旧面带笑容,甚至迎着刀尖又往前一步:“听闻你身子大好了,是什么灵丹妙药,竟能解了春风度?” “不关你事。” “你一定要这样与朕说话么,阿雪?你我朝夕相处七年,你对朕难道没有一丝丝情义?” “情义……?”江悬冷笑,“你是如何待我,你心知肚明。你竟敢与我谈情义?” 萧承邺神情微滞,缓缓道:“你那般倔强,朕实在不知如何留住你。阿雪,换做是你,唯一心爱之人从不将你放在眼里,你要如何?朕是天子,朕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难道要朕低头求你垂怜么?倘若那样能令你回心转意,倒也未尝不可……可是朕现在求你,还来得及么?” 萧承邺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从未用过如此语气对江悬讲话,恳切的、甚至有一丝不该属于他的低声下气。多日不见,他面颊消瘦许多,看起来眼眶更深,也更显疲态,与记忆中那个杀伐决断的冷血帝王判若两人。但江悬还是听出他恳求之下隐藏的扭曲恨意,像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 ——说到底,他本性难移。 江悬摇头,面不改色:“来不及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我之间,从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萧承邺眸色一沉,问:“因为谢烬么?呵,说起谢烬,他人呢,怎么舍得让你独身前来?七年前他没能救你,七年后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足信。” “对付你,我一人足矣。” “唔,是么?”萧承邺轻声一笑。不知是否因为提起谢烬,他眼眸中那些恳切转瞬即逝,转而多了几分冷厉的杀意。“既然如此,让朕见识见识你的本事罢。朕还从未见过你上阵杀敌的样子。”语罢,他拔出佩剑,周遭昏暗中,剑身一抹银光晃过。“来吧——阿雪,来杀朕。” 几乎是同时,江悬用力握紧刀柄,面色一沉,毫不犹豫地挥向萧承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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