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要剁掉鱼头时,忽得看见梁王殿下和那个病秧子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自己身边,他手一抖,把鱼头劈成了两半。 “殿下,你怎么...” 陈琛真的以为所有天家子弟都应该比沙平海那臭笔杆子还要自矜,这种走墙破门的勾当应该只有他们武将才会极其偶尔的做一做。 “病秧子,肯定是你,带坏梁王殿下。” 陈琛手里沾着鱼鳞,思考了一下,没敢再拍他。 下午随手几巴掌就把他拍吐血了,他真怕自己随手一碰,这小子就直接晕倒在他面前,这不是讹人吗。 尤其,这人与梁王殿下不知是什么关系。 还是不要随便得罪了。 陈琛三两下就把鱼拾掇好,随手扔进铜锅里,抬手请两人入座,自己则拿着木勺子,在其中缓缓搅着。 “本来该请殿下去望台最好的酒肆吃一顿,可...”陈琛捏着空荡荡的红布腰包,羞惭道,“末将月奉还没领,之前的又已经花干净了,实在是没钱了。” 李昀失笑:“陈总河官是实诚之人。” 陈琛挠了挠头,舀了一勺热汤,叹了口气。 “末将年俸五百石,一半折了盐、茶,另一半折了白银,也就...”陈琛扒拉手指头,费脑筋地算着,“三十两,每月能领个二两就已经不错了。幸亏下官还没成家,否则,光府上的开支,便要承担不起啊。” 李昀闻言,缓缓垂了目光。 大庆官员总数便将近十万,可其中有太多尸位素餐者,空领银饷,不干实事。 更别提国库空虚,税银难收,还有天家宗室要奉养。 陈琛连忙摆手:“殿下,末将不是在抱怨。” 李昀朝他微笑:“汤凉了。”
第7章 焦成 陈琛被李昀提醒,‘啊’了一声,从地上拿起一只白瓷浅口圆碗,盛了大半碗乳白色的汤。 那汤零星飘着油花,却不显腻,像是木槿河上飘的落花,打着旋儿的转。 李昀将手里的汤递给半天不说话的裴醉。 “你怎么了?” 他笑着摇摇头,接过手里的汤,抿了一口。 “好喝。”嗓音有些哑。 陈琛抚掌称赞:“你果然是赤凤营的人吧?” “是,末将曾在赤凤营参军。”裴醉盯着碗里的汤,两三口便喝了干净,笑道,“陈大人怎么知道这汤做法的?” “哪个武将不知道?这汤可有故事了。”陈琛狐疑地问,“你不知道?” 裴醉盯着那氤氲升腾的热汤,笑着摇摇头:“末将只在营中喝过。” 看来还是个新兵蛋子。 陈琛摇摇头。 “十二年前,兰泞熊崽子破了北疆河安的城墙,在承启烧杀抢掠十几日,然后大摇大摆的原路返回。”陈琛咬牙切齿道,“奶奶的,混账狗屁玩意儿。” 李昀转眼,看着裴醉怔怔出神的侧脸。 陈琛接过那病秧子手中的汤碗,给他盛了满满一碗,豪气干云道:“当时还是个十三岁孩子的裴总兵,领兵封城死战,火攻烧城,弄死了一半兰泞狼骑,还追出去百里,捅了他们的营地。河安没粮,于是裴总兵就在在漠北草原杀了牛羊,全带了回去,又放了鱼,炊长炖了汤,犒劳三军。听说啊,那汤的香味,百里外都能闻到,可气死那群混账狗屁兰泞熊崽子!” 裴醉又昂首喝了一口,喉结一滑,犹如痛饮烈酒。 “置气又有何用?死去的同袍,还有...长公主和老侯爷,也都回不来了。” 陈琛被他一句话弄得情绪低沉,气得直哼哼:“你这臭小子。” 大庆边关是会吃人的。 十二年前,埋葬了裴家六口中的五人。 五年前,又差点吞噬了裴家最后一丝血脉。 李昀双手捧着手中的热汤,小口啜着。 汤入喉,烫胸口。 仿佛那漫天黄沙与满目鲜血都藏在这小小一碗汤里。 “陈总河。”李昀淡淡一笑,将话题引走,“今日河道修补的如何?” 陈琛起身,抱拳回禀道:“多谢殿下出手,今日搬运黄土黏土和砂石的人手便够了。罗坊门附近断裂的堤坝已经快要修补好了,瓦工与河工明日便会去收尾。只是决堤不止一处,还有三处要修补。” “不觉得有些巧合吗?”李昀语气微沉,“虽说秋季多雨,又遇上汛期,确实水患多发,可十日前,并无连日暴雨,又如何四处堤坝同时决口?” 陈琛无声叹息:“末将也觉得奇怪,但是河堤损毁太严重,看不出是人为还是大水撞击。再说...这望台,是没有人去查这等细枝末节事的。” “那末将去吧。”裴醉声音淡淡,“总要有人去查。” 陈琛眼睛一热,揽着裴醉的肩,重重说了一声‘好’:“哥哥跟你一起查!到时候,你回承启禀报裴王殿下,别忘了哥哥的功劳!” 李昀淡淡瞥了这两个勾肩搭背的武将,又垂头专心喝着热汤。 有辱斯文。 裴醉唇边含笑,见李昀一副不置可否的清冷表情,凑到他耳边,声音低沉如钟鸣:“怎么,又看不惯了?” 李昀淡淡回嘴:“你还是继续消沉吧。” 陈琛从外面拿了壶热酒回来,看见两人俯身贴耳的无间亲密,心中那丝违和感愈发强烈。 “那个,病秧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在赤凤营任什么职?你身体这么弱,为什么殿下会派你来找我?” 裴醉正要开口,门忽得被撞开,秋夜微风便呼呼地涌入,把那羊汤的鲜味都刮得一干二净。 陈琛瞪着那门口身着黑布撒曳,系红麻布腰带的老捕头,赶紧护住了锅里的羊汤。 “这羊腿虽然是你的,但汤是我的!” 裴醉眉心一皱,立刻将李昀护在身后,左手按着雁翎腰刀,身子微弓,如同捕猎的孤狼,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搏击撕咬。 “怎么?”陈琛见这一触即发的阵势,没反应过来。 “申行派你来的?”裴醉眯了眼眸,声音微凉。 “是。”老捕头焦成脸上浸透沟壑风霜,声音粗壮而嘶哑,“总督给了二两银子。” “我给五两。”李昀浅笑,“老捕头,坐下喝汤吧。” 焦成点点头,扔了腰间的铁尺,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 “喝完汤,殿下就走吧。”焦成从怀里掏出一只破碗,用手在衣服上反复蹭了蹭,将掌心的油污都擦到了黑布衣袍上,才去拿那木勺子,丝毫不客气地盛了满满一碗汤。 他嗅着汤的鲜香味道,皱成一团的眼眉才微微舒展,像是菊花绽瓣。 “总督猜到殿下可能会来找陈总河官,所以已经派人在路上了。” 裴醉见李昀并不吃惊,沉声问:“你要去?” “本来不打算现在就去见他。”李昀无奈浅笑,“可老王爷既然盛情相邀,我也不好推辞。” “也好。”裴醉淡淡道,“你在明处,危险也会少一些。” 他抬眼,无意间扫过门外缝隙,却看见一只眼睛嵌在门缝中,眼珠动得极快,在不停地向内打量着。 裴醉两指捏箸,手腕一抖,木筷如箭急速没入那人肩头,一声闷响倒地,还有一声痛呼隐约可闻。 焦成向后一看,见那老者踉跄着向外奔逃,而裴醉还要掷出另一只筷子,连忙喊道:“邓卓,是今日来找我的人。” 裴醉将两指间捏着的木筷子放了下来,又低头拿起汤碗,吹了吹,随意道:“进来吧。” 那老者脚步一僵,缓缓转身,拼了命的垂下头,一步步挪到了库房那嘎吱作响的木门口,枯瘦的手掌拼死抓着木门。 李昀见他身上一袭姜色破烂长袍,还有那熟悉的跛脚与拐杖,怔了怔,轻声道:“老人家,今日,在客船上...” 老者脊背一颤,扔了拐杖,猛地扑倒在裴醉面前,踉跄着单膝跪地,头始终不肯抬起来,可是那被多年风雨压弯的脊背忽然便挺得极直,像是,骨子里的铁血被点燃,支撑着这副风烛残年的残躯老体。 “末将,赤凤营天字所总旗,邓卓,叩见大帅!” 裴醉坐在木箱子上,缓缓抬眼。 半晌,轻道。 “嗯,是你。” 邓卓没想到裴醉还能记住自己的脸,枯瘦的脸上青红交杂,愧意深重,朝他猛地叩着响头,声音闷响,鲜血飞溅,却仍没停。 他将这么多年的愧疚、无奈还有恐惧,重重地砸在地上。 砸得四分五裂。 裴醉没阻止他,只是手中握着瓷碗,目光散漫地望着门外空旷的夜幕。 逃兵该死。 但,既然逃了,便逃了吧。 陈琛摔了手里的碗,啷当作响,白瓷碎片四处纷飞。 “赤凤营?大帅?” 陈琛抖着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娘的,这不是在做梦吧。 “裴...裴总兵...摄政王?”陈琛也噗通一声单膝跪下,膝盖扣得极响,险些碎裂,“末将也该死!” 怪不得,怪不得! 这么好的箭法,除了裴将军,还有谁? 可是不对啊,梁王和摄政王不是死对头吗? 陈琛狐疑地抬眼,见两人并肩而坐,言笑相晏,丝毫没有嫌隙。 陈琛深深叹了口气。 他果然不适合搞党争,还是修河堤吧。 “什么该死不该死的,都坐吧。” 裴醉抬抬手腕,低低咳嗽一声,又抿了一口羊汤。 陈琛心有余悸,连坐木箱子都不敢好好坐了,屁股只敢坐一半,身体挺得僵直,比竹竿还挺拔。 “邓督运官,与老人家是什么关系?”李昀看着两人有些相似的面庞,故有此一问。 邓卓身体颤了颤,先谨慎地打量了一下犹自喝汤的裴醉,才敢低声禀报道:“梁王殿下,小人今日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殿下。邓连...是老儿的儿子。老儿今日来找焦捕头,也是希望他能网开一面,善待我儿。” “你的瘸腿,究竟是火炮炸的,还是自己弄断的?”裴醉冷淡的一句话悠悠飘来,邓卓冷汗簌簌,在侧脸留下道道沟壑,沿着脖颈淌进那姜黄色脏领口中。 “知道了。”裴醉又垂下眼,低咳一声。 军户子弟,世代必须从军。 邓卓是北疆河安卫的军籍,儿子不可能在江南漕运司谋一份督运官的差事。 他残疾了以后,将自己的军籍消了,又造了假的户籍,才在江南安了家,儿子也有了个好去处。 李昀见裴醉的唇色浅淡,鬓边的汗隐着,摇摇欲坠。 “是不是旧伤复发?很难受吗?” 裴醉侧过脸,看见李昀眼底的澄澈,心口一暖,含笑摇摇头:“没事。” “别说话了。”李昀把手里尚温的汤塞进裴醉手里,才恍然察觉那人指尖竟是冰凉的。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75 首页 上一页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