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晦。”裴醉声音有些哑,“过来,为兄抱。” 李昀紧紧握在身侧的手,骤然松懈。 他望着咫尺之遥的裴醉,弯了弯眼眸。 “不行。” 这两个字,无情地斩碎了裴醉所有的幻想。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绝望似乎全然将他压倒,裴醉捂着脸,极缓慢地蹲了下去。 李昀后退了半步,死死地控制着脊背的颤抖,没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蓦地,一声轻嘲自裴醉的臂弯间传来。 “没变啊。” 谁也不懂这三个字其中的含义。 可李昀却眼圈一红,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如珠坠下。 御马监得势,朝堂又入乱局;小五听信谗言,以皇权之威逼他回宫;而自己身染寒疫,危在旦夕。 仿佛,这荒诞现实一切照旧,从不曾改变。 裴醉缓缓抬眼,声音低哑。 “真正的红疹在哪?给我看看。” 李昀用手背抹去眼泪,轻轻地扯开衣领,皓白的肩颈处有隐隐约约的红痕,如淡梅点点。 “痛吗?” “还好。” “怕吗?” “还好。” “想我吗?” “...” “怎么不说话?” “很想。”李昀声音很轻,如漫天纯洁而飘逸的绒雪,安静地落在裴醉的心上。 裴醉慢慢地张开五指,将手搁在冰雪地面上,猛地下压,在雪地间印下一个掌印,随即退了几步,朝他笑着晃了晃满手的冰雪。 李昀慢慢地上前,将自己的手,印在他的掌印间。 似乎,那不是冰雪的印记,而是有着薄茧的温热手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手还是这么小,小云片儿。” 李昀的眼泪坠落,一滴一滴,深深地没入积雪里,无处可寻。 “是啊,可是我很高兴。” 他缓缓起身,肩上的狐裘在风中微扬,他的身体单薄,身姿却挺拔而坚定,眼眸弯了弯,声音很轻地散在风里。 “我以为,这样,一生都会被你牢牢地握住。” “我答应过你。一辈子,一天都不会少。”裴醉声音低哑。 李昀用力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裴醉眼眸微红,左手猛地自身侧而起,像是想要留住什么,却看见李昀慢慢地转身,留给他一个清瘦的背影。 “忘归,这次,换你看着我走,好不好?” 等了许久,才等来那含着微颤的一个字。 “...好。” 李昀腰背笔直,步履不晃,一步步,极坚定地走回了那木栅栏入口。 “自此刻起,只许入,不许出。违者,立斩!” 李昀清冷的声音带着威慑,门口守卫眼神一凛,高声呼喝:“是!” 李昀背对着木栅栏许久,正要提步,却听得身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李元晦!!” 李昀咬着下唇,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了。 “我说过,要陪你一辈子。别让为兄再骗你了,好吗?” “...好。” 李昀再也没回头,不敢去看那孤立风雪中的人。 他没想过。 失信的人,竟会是自己。
第121章 选择 周明达守在大学士府外许久,一时蹲在地上用草杆画圈圈,一时拿着小石头狠砸大门口挑起的红灯笼。夜幕厚重,灯影摇晃,在地上扫出斑驳的明暗条纹,门口的守卫仿佛没有看见这个大活人刻意挑衅一般,只目不斜视、装聋作哑。 周明达算是摸清了他这个老狐狸师兄的套路,不再傻乎乎地苦守大门,背着手,遛了半圈,从虚掩着的后门一路穿过油烟刺鼻的下人房,绕过假山枯水,溜溜达达地朝着冲着那座观星阁去。 果然,一路上没人拦,畅通无阻。 周明达随意踹开观星阁大门,意料之中见到那端庄文雅、装模作样的背影。他那纹着祥云纹路的广袖正覆在当中老旧星盘之上,一头银发理得整整齐齐,连头发丝都不带褶皱,用一根简单的玉簪高高束着,仿佛自己便是一生无暇的美玉。 “我来了。” “请坐。” “坐什么坐。十二监重新得势,对内阁和你,都没什么好处。既是如此,为什么不拦着陛下?” “拦不住。” 听得王安和悠然的语气,周明达的火气直窜天灵盖。 “你个当朝首辅,百官领袖,一人之下,一呼百应的倒霉玩意儿,你要是真想拦,能拦不住?” “拦不住。” “你他娘的...” “陛下召我进宫,向我索要先帝遗诏。” 周老夫子本来只是因为这几日被御马监那帮狗仗人势的东西恶心到了,想过来埋汰埋汰那老狐狸,可没想到这一个晴天霹雳砸下来,他惊得浑身一抖,猛地站了起来,指着王安和那张波澜不惊的面皮,手指尖微微发抖:“先帝遗诏?!陛下怎么知道的?!你给了?!” “堵不如疏,给了。” “你疏的法子,就是将先帝遗诏给陛下,让他亲眼看清楚,自己就是一枚死棋,一枚给梁王殿下铺路的废棋?!” “正是。” 周明达宛若被雷击中,呆滞着摔在了圆凳上。 过了半晌,他用颤抖的指尖戳了戳额角,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王闲之,你这里有毛病吗?” “小师弟,你又糊涂了。”王安和闲适安稳地替他斟了一杯茶,左手拢袖,右手向前文雅地一送,“疯子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不觉得自己有病;清醒之人则是真正的举世皆浊我独清。无论如何,你都得不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又何苦问?” “...我醉...醉你个奶奶个驴!你他娘的病得真是不轻!” 周明达气得口不择言,夺过那杯茶,反手就泼了王安和那个疯子一脸,茶叶梗挂在王安和花白的眉毛上,那人却仍是不急不躁,只是取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抹着茶水渍,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温吞。 “你这是把梁王殿下往死路上推...”周明达嗓音干哑,“你与他师生多年,真的不肯给他留一条活路?” “活路?我想给,可殿下他想要吗?” 王安和慢慢地收回白帕子,将一双保养光洁的手收回身前,左右手交叠,大拇指随意打着圈,画着太极八卦,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人心难移,如同山难撼海难枯。纵使我一生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却也拨不动人心方寸。” “先帝偏信宦官,宁肯死前多番安排留给后人,也不肯彻底放权给我与宁远侯,导致文不成武不就,大庆江河日下;先太子心胸狭隘,不容手足,善妒而无才,算计他人反误了自己性命;陛下被宁远侯亲自教养了三年,依旧怯懦非常,心浮气躁又不懂思辨,不善忍耐,难当大用;梁王还是愚直,一味退让不懂争取,甚至于被私情蒙眼,方寸尽失,后来更是一门心思拴在宁远侯身上,自毁前程,不求生只求死。李氏,一脉相传的偏执,却总是用错了地方。” 周明达啐了他一口。 “骂了李家一窝,老狐狸你终于不装什么礼仪周全的内阁学士了?听闻你刚入翰林,投入老师门下之时,隔三差五就写上几篇讨贼檄文,愣头青似的。说实话,我没见过,还有点遗憾。毕竟,后来你都是一副油头粉面惹人嫌的样子了。” 王安和随便笑了笑。 “惹人嫌么?” “闻师兄之名,如入鲍鱼之肆,在下苦其臭已久。” 周明达微微抬头,双手交叠搭在脑后,双眼紧紧盯着那不停闪动的星宿走势。 “等了十几年,才等到左辅右弼现世,以二星拱紫薇而定天下。可如今,紫薇动荡,中宫不稳,左辅右弼呈流火颓势,这天下又是一副完犊子的架势。师父早说,你的命格不足以担下你的志向,收手吧,师兄,人各有志,别再把自己的宏图强压到别人身上了。” “我的宏图?”王安和淡淡一问。 周明达噎了一下,过了许久,扯了扯嘴角,自嘲轻笑。 “怎么,你是在责备我,忘了师父的遗志,多年躲藏度日,愧对他老人家一番传道受业?” 王安和安静地望着周明达,目光里仿佛有细细密密的小木刺,直到扎得老夫子如坐针毡,才淡淡收回了视线,抿了一口茶,开口说道。 “先师一生,立志整饬吏治、整改税制、整顿边备。可惜,时运不济,无数政令中途被腰斩,全被束之高阁。历经几十年,朝堂前后换了几番血液,却仍然无人敢重提此番政策。为何?” “...一开口,便成为众矢之的。没人傻到不要命,没人疯到不要脸。”周明达轻哼了一声,“现如今,吏治考核、土地清丈和税制重整倒是重开得轰轰烈烈,可这其中你出了几分力?傻到不要命的,是梁王殿下,三年大庆游历,替你布下南北天网,如今你只负责收口,毫发无伤;疯到不要脸的,是我的蠢徒弟,三年摄政,背尽骂名,剜去清林毒瘤,加强军备防守,以暴力手腕定风雨飘摇的大庆朝堂,而你,只站在他背后,从中得利。就算,你想要替师父重启政令,想要替师父平反昭雪,可你不能总是把别人推出去当替罪羔羊。你这么厚颜无耻,心里没有愧疚吗?” “没有。” 王安和一句轻飘飘的回答,引得周明达又勃然大怒。 “这么多年了,你除了发火,还学会了什么?”王安和礼尚往来,将手里的茶叶泼到周明达的肩膀上,难得语气严厉地说着,“你的命格倒是贵重,可你生生困住一身匡世经纬之才,躲在侯府里吃闲饭。你若是死了便也罢了,可你没死,为何不重入朝堂?” 周老夫子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夺过王安和手里的茶盅,往茶桌上猛地一拍,掌心扎了无数细碎瓷片,鲜血瞬间便浸透了那华贵的鸡翅木纹理。 “大庆死活关我屁事?!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让那两个孩子出事。如果承启变成他们的死牢,我宁可他们一辈子守在河安不回来。” 王安和瞥了他一眼:“随你。” 周明达心口一悸:“你不会...陛下莫非...” 王安和轻轻地吹了吹茶盅水面飘着的两片茶叶,抬手喝茶,茶盅盖了半张脸,只露出那狭长的狐狸眼,眼帘微掀,眸光意味不明。 周明达周身发凉,如坠冰窟。 “这条死路,是殿下自己选的。”王安和声音有些柔软,又有些喑哑,娓娓而言,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么残忍,“我是帝师。凡是不利于大庆江山的,都要铲除;凡是对皇位有威胁的,都不能留。再说陛下肯对殿下出手,足够心狠,绝非坏事。毕竟帝王座下黄金台,都是白骨英魂累累而铸。那些廉价的亲情仁爱,在皇权面前,一文不值。” “...你这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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