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官突然问:“你叫什么?” “奉玄。” “原来是你,穿得不像修士。隐微药师只说她有一位师弟,你要是一个人来,我不会为难你。” 奉玄说:“没有友人相助,只我一人,恐怕回不来。” 或许是因为隐微药师的缘故,长官转了态度,不情愿地说:“我不知道你会和别人同行,二位,暂时得罪了。”随后只对奉玄说:“你师姐已经和军队出发,她留了话,要你不必担心,回来后先去休息。”说完转头看向守卫,“他们剑不必解了,叫马车来,送他们去寺子巷观察三个时辰。” “是。” “我奉公办事,不知道你们身上有没有异样,不能让人收刀。” 奉玄说:“不必。” “去吧。” 守卫带奉玄和佛子上了马车,将他们带去了光华坊寺子巷。路上奉玄简单问清了城中的情况:宣德郡驻军的大部队驻扎在宣德城西北处,尸疫爆发前一夜,首领都尉到府衙赴宴,从此失踪。警钟敲响后,左副都尉紧急集合驻军,派人联系府衙,发现府衙已经烧成灰烬,于是带了十人前去查看情况,不幸遇到尸潮,十一人无一生还。奉玄的师姐隐微药师孤身一人从城心杀到西北,联络上了驻军。左副都尉身死,右副都尉不愿出兵,扣押了隐微药师,僵持之中,昭武校尉李道训捆了长官右副都尉,排除异议强行出了兵。 军队出兵太晚,出兵时城心尸潮已经扩散到了城北。宣德城西地势较高,易守难攻,于是李道训和隐微药师带兵赶往城西,守住城西五坊,一日苦战后,收复了城西的光华坊,随后设立路障封住六坊,派士兵在路障后轮流值守,击退了几次千人尸潮。 城北光华坊经过一场尸疫后,已经没有多少活人,李道训派军队将大部分伤民和逃难的人暂时迁移到光华坊中,又将其中的寺子巷设为尸疫观察巷,令军人驻守在巷口,巷中一旦出现尸疫,军人会就地杀死染疫之人,将危险封闭在寺子巷中。 天色已经大亮,奉玄和佛子被安全送到了光华坊寺子巷。在巷中帮人看病的女郎中为奉玄怀里的婴儿找到了一个愿意收养他的妇人,替军队向他们仔细询问了城南的情况。 女郎中见驻军忘了给奉玄和佛子分口粮,特意去找驻军,给奉玄和佛子送来水桶和一个麦饼。奉玄和佛子排队打了井水,清洗之后分食了麦饼,在巷中一户无主宅邸里休息过三个时辰,被点名放了出来,于是一起回了灵风观。 在奉玄和佛子休息时,隐微药师和军队点燃了城西轩辕台上的烽火。 封闭的六坊中,一切似乎已经恢复正常。往灵风观走的路上,光华坊焚烧起了尸体,冒出一阵阵青烟,烟气随风直上,飘摇入云,仿佛一条升天之路。西边轩辕台的烽烟也燃着,滚滚烟尘向四面八方发出求援的信号。 回雪天本来应该过去了,然而或许是由于起了太多烟尘,天色又变得阴沉起来。冷风吹起,似乎要把冷意吹进人的骨头里,逼得人不得不低下头。到处都灰蒙蒙的,只有远处鸟发山的山巅显出一层微亮的白色。 宣德之乱似乎已经出现转机,变乱平定之后…… 奉玄问佛子:“佛子友人,离开宣德之后,你要去哪里?” “奉玄,”佛子忽然叫了奉玄一声,说:“我出生在岐山佛门,佛子是我的小名。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第五岐。” 第五岐。佛子随身带着过所,离开寺子巷之前,士兵按照过所上登记的名字点名,奉玄听见士兵叫佛子“扬焰”,原来那是假名字。扬焰……原来是佛语中水、沫、泡、焰四幻之一的扬焰,《楞伽经》曰:一鹿渴水,见扬焰浮动,以为是水,迷乱驱驰,不知非水。 奉玄又怎么知道佛子到底是谁。佛子说自己叫第五岐,其实奉玄并不在乎,他只当佛子是佛子。奉玄说:“我应当叫你五岐兄。” 奉玄并非不知道第五是一个复姓,佛子大概只单名一个岐字。五岐,他只是很想那么叫罢了。对着旧姓,思念故人。从前奉玄住在太极宫中时,遇到过姓第五的人,那时他的母亲监管国政,阿翁不大过问政事,需要写诏书时,只告诉五琼娘子大意,让五琼娘子和母亲草拟圣旨。 五琼娘子复姓第五,本名第五琼,是宫中的内相。宫中有一位掌事名叫琼娘,为了区别琼娘掌事与第五琼内相,阿翁向来称呼第五内相为“五琼”。 佛子说:“吾友想如何叫,就如何叫。” “我叫奉玄,只是叫奉玄,没有别的名字。”奉玄说。他不想记得自己本来叫什么,他的母亲对他说“忘了罢”,不只忘了名字,也要忘了母亲,忘掉阿翁、五琼娘子、舅舅…… 短短一个名字,他忘记了,仿佛他从来没有过那个名字。 雪不知为何又下了起来,雪粒细碎微小,随着风擦过脸上,微微有些疼。 奉玄对佛子说:“名字皆有来历,五岐兄‘佛子’的小名有什么来历吗?” 佛子解释道:“这是我的母亲为我取的,取自‘一切众生,皆为佛子’这句善语。” 奉玄粗略修习过佛门学说。他曾经听师父与法相上师论阐提成佛之道,法相上师说,这世间并非人人皆能成佛:身负无性阐提命格的人天生没有成佛之机,大恶之人不得菩萨度脱没有成佛之机,自愿度脱众生的菩萨放弃了成佛之机。 因此,奉玄问:“佛子友人,不知与你结缘的是佛门哪一宗派?” 或许是佛心宗,主张见性成佛、人人成佛。 没想到佛子回答说:“法相宗。我修的是阐提剑术。” 隔着冷风小雪,奉玄直直看向佛子,灵心一点之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佛子的剑术格外适合杀人。 身皈三官府,命离九幽地,奉玄修道是为了超出污浊世间,然而这世间偏偏有人自愿去下泥犁地狱——佛门武道三十宗,唯有阐提剑术举世无双,但是这世间敢修阐提剑术的人不过三人,一剑斩断佛果,杀孽由我负下、无间由我前去,阐提剑术的剑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愿扫平人间,沦落地狱,世世代代,永不超生。 作者有话说: 文里写到宗教更偏向宗教信仰,故事发生在一个现实世界,没有神仙,人要自救。 对佛子影响最大的是佛门法相宗,故事设定里的法相宗是不主张人人都能成佛的,所以佛子对剑道的选择是一种在面对命运时主动做出的舍弃。佛子的母亲为他取名“佛子”,这个名字带着美好的祝愿,但是也只是一个祝愿。 “扬焰”指旷野中飞动的风尘,“于日光下视之,如见水,如见野马,如见男女相,皆系不牢非真之物相”。
第14章 表里1 “奉玄,伸手。” 灵风观后有一方温泉,奉玄沐浴过后,换了一身深色道袍,手捻流珠静心熏了一遍安寿香。堂庭山道门的随身熏香有十多种,皆不含元寸,天气转暖后常用清随香。宣德二月天气尚寒,奉玄觉得清随香过于幽冷,只爇了一丸香气温和的安寿香。安寿香以龙脑香为香髓,用炼蜜混合乳香、沉香、檀香制成,沉檀木香沉稳,乳香微带甜气,皆被一点龙脑统摄,悠长冷韵之中,不失平和气象。 熏过香后,奉玄去三清殿上了三炷香。天色有些黑,他出殿时瞥见了一个孩子的身影,那孩子也看见了他,箭似的冲过来,直撞得奉玄后退了几步。奉玄还没站稳,那孩子已经死死咬住了他的手。 奉玄认识这个孩子,他射了他的母亲一箭,把他母亲的头塞到了他的怀里。 “吾友,傻了吗!”佛子看见有身影冲过来咬住奉玄时,心脏为之一紧,看清咬住奉玄的是一个活人后,一个手刀劈晕了咬住奉玄的孩子。那孩子心里不知道藏了多深的恨意,晕过去后却依旧不肯松口,佛子小心掰出奉玄的手,奉玄的手侧被咬得血肉模糊。 “我……”奉玄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那个孩子活了下来,是好事,可是他没了母亲。奉玄不怪他咬自己,他知道与母亲生别时的裂心之痛,生别已经如此,死别更当如何…… 寿安皇太女薨逝那一年,大许举国哀悼,丧钟传来后,奉玄依平民之礼朝着长安叩首,服了一个月的丧,除此之外,再没有行别的礼。堂庭山下一别,他与太女殿下恩断义绝,他没有按子女之礼为太女守孝的权利。哀伤和长恨无可表达,只在他心里拢成一团,那一团情绪似乎是什么多出来的东西,他想要丢弃,却又由于太过沉重,反而让他无法触碰。 有人抱走了晕倒的孩子。 佛子把奉玄拉到井前,说:“奉玄,伸手。” 奉玄伸手洗了伤口,佛子找道童要来细细的止血纱带,帮他包扎了伤口。 佛子不问其他的事情,只问奉玄的伤势:“不疼吗?” 奉玄说:“疼。” “看来没傻。” 奉玄愣了片刻,问:“佛子友人在和我开玩笑么?” 佛子说:“未尝不可。” “原来佛子友人会开玩笑。”奉玄笑了笑。 “道友,善信,”灵风观一位修士叫了两人一声,“观主和隐微药师回来了!” 奉玄听说隐微药师回来,顾不上手疼,立刻跑去见师姐,顺带见了灵风观观主。奉玄和佛子回灵风观时,观主没在道观中,道观里的修士和人们在空地里架了两口大锅,正在煮粥。昨天清化坊在宣德城敲响警钟之后,看形势不大对劲,打开坊门接收了不少逃命的人,坊民热心,或将无家可归的人收留到自己家中,或帮助他们在巷子里搭了暂时容身的帐篷,灵风观开了自己的粮仓向全坊施粥。观主身负武功,今天和军队一起去了轩辕台。 “师姐!”奉玄看见隐微药师的身影叫了一声。 天色已经转黑,隐微药师的身影在暮色中不甚分明,“奉玄!” 奉玄无比熟悉隐微药师的这一声“奉玄”,“师姐,你回来了!” 隐微药师止住步子,隔着阴影看向奉玄,一双丹凤眼中的冷淡疏离在看见跑过来的奉玄时就已经消散,她说:“我回来了,路上我就听说你回来了。” 平时师姐一定会拉住自己仔细确认自己没有受伤——奉玄察觉不对,伸手前探,隐微药师没有动作,灵风观观主却往前走了一步,对奉玄说:“小友啊,我也在呐。” 奉玄被灵风观观主挡住了动作,“观主辛苦。” “不敢说辛苦。” “我师姐受伤了。”奉玄笃定地说。隐微药师半隐在阴影中,一头青丝用长簪绾起,高束着发髻。飘带垂下,隐微药师的发髻毫不散乱,看不出一丝狼狈,她身上似乎也毫无异样——然而奉玄看得出来,师姐披着的道袍不是她的衣物,袍子为她遮住了寒气,也遮住了她肩上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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