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岐借帐外的微弱烛光扶荀靖之坐起来,帮荀靖之披了一件衣服,小声对荀靖之说:“奉玄太瘦了,我都不敢抱你。” 荀靖之哄第五岐说:“没瘦,浊气日去,满身清气。” “嗯,没瘦。”第五岐语气敷衍地回荀靖之道。 荀靖之知道第五岐这是不高兴了,第五岐不高兴了就会这样说话,故意让他知道他不高兴了。每次第五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荀靖之只是想笑。 荀靖之毕竟是郡王——他是江陵郡内的长官,于是问了第五岐城内的情况。第五岐不用他多问,简明扼要向他说了城内的死伤情况、夜里安排了谁在守城、城门修到了什么地步、城内共有多少兵马、敌军逃到了哪里、建业如何调粮……荀靖之听完,暂时放下了心。 第五岐自己披好了衣服后,唤了守夜的婢女。 婢女在屋子外间轻声问:“侯君和郡王是要起床么?” 第五岐问荀靖之:“还睡么?” 荀靖之说:“头晕,再睡一会儿?” 第五岐“嗯”了一声,对婢女说:“不起来,是郡王渴了,请倒温水来。” “是。” 荀靖之对婢女说:“帮我再备上清水漱漱口吧,嗓子里有血腥气。” “是。” 第五岐说:“那帮我也备上吧。不是起床,不必过分麻烦。” “是。” 守夜的婢女出去叫人,第五岐问荀靖之饿不饿,告诉他灶上温着清粥和豆腐。江陵城内没什么吃的,郡王也只能喝粥吃干煮豆腐,最多加一枚鸡子。 荀靖之睡得不辨时间,已经饿过劲了,反而觉不出饿了。他只知道现在天还黑着,不知道自己这一觉是睡到了傍晚,还是睡到了半夜,于是问第五岐几更天了。 第五岐说应该过了寅时五刻了,鸡快要叫了。 荀靖之说大家都累了,就不必麻烦厨房了,等他再睡一小觉,天亮之后,众人一起吃饭就好。 荀靖之和第五岐两个人说着话,守夜的婢女回到了屋中,行礼之后撩开一半床帐,打开了床上的围屏,暂时点亮了帐内的烛台。两个婢女端来了杯盏和唾盂,请荀靖之和第五岐漱口、喝水。 漱口的水是菊花露水,荀靖之漱了漱口,又喝了一盏温水,觉得喉中的血腥气终于淡了下去。 第五岐漱口之后,让婢女退了出去,替荀靖之脱下披在身上的袍子,要扶他躺下。荀靖之笑道:“我哪里就那么娇弱了。” 第五岐摸了摸荀靖之的额头,额头微微有些烫,他在荀靖之的肩侧戳了一下——他的手指避开了伤口正中,只摁住了淤青处,微微用力。荀靖之立刻说:“疼。” 第五岐说:“我以为你傻了呢,不知道什么是疼、什么是不疼。”第五岐转身去熄灭了蜡烛,又回了床上。 “没傻。”荀靖之问:“好友身上有伤吗?” “有。” “哪里?” “心里,被高平郡王戳成八百瓣了。” 荀靖之躺在床上,被第五岐的一句话逗得闷闷地笑,说:“好了、好了,不是大伤,我好好养着。” 第五岐躺回了枕头上,小心地将他抱在了怀里,“嗯”了一声,说:“头发白了。” 荀靖之在第五岐怀里蹭了两下,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说:“倒也不难看。” 第五岐亲了一下他的发丝,说:“不难看。梦中云,云外雪。像雪一样。”* 荀靖之枕在第五岐颈侧,忽然说:“佛子友人。” “……” 第五岐沉默了片刻,道:“小道长。” “哈哈哈,你哪里那么叫过我。” “你叫我‘佛子友人’的时候,我经常听别人这么叫你。” 荀靖之奇道:“原来以前有人叫我‘小道长’么?”他说:“我睡着了,睡得又黑又沉,后来做梦,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了,我梦见自己还在堂庭山上,那是一个雨天。” 第五岐说:“让我猜猜为什么,因为下雨了,因为现在屋子里的香是隐机观的香,松里坐云。” 荀靖之这时才注意到香气——松里坐云,他太熟悉了,竟然一时没有发觉,屋中燃的香竟然是松里坐云。 “好友去过堂庭山?” “没有,我去了建春宫,在那里碰到了你师兄虚白散人。散人服食黄精、注重养生,模样与多年之前几无差别,身体也十分康健。散人以为你在建春宫,赶去见你,没想到碰到了我。我请散人帮我修好一把没了弦的琴,散人帮我修琴,又赠我香丸、愈疮药、虎皮褥子,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师兄一切都好。师兄……模样没怎么变么? 荀靖之说:“我师兄修过的琴是不是也在这里?” “在,我去拿来。”第五岐松开搂着荀靖之的手,下床取来了琴盒。他回到床上,打开了琴盒,荀靖之在黑暗里坐了起来,凭着感觉去摸盒子里的琴。 荀靖之说:“我知道我为什么想起堂庭山了,师兄给琴上了琴油,我好像闻到了香气,不,梦比我先察觉。松里坐云香、琴油香……多少年未曾闻过了。” 琴木被保养得很好,触手温润。荀靖之用手指勾住琴弦,“当——”琴上发出了一声悠长声响。第五岐将琴放在了荀靖之的手边,荀靖之拨动了几下琴弦。 外面依旧在下雨,床帐中有琴声,声音连不成调子。 荀靖之说:“忘了怎么弹了。” 第五岐重新躺回荀靖之身侧,说:“往后有了空,想学就能捡起来。” 荀靖之说:“好友怎么去建春宫了?” “你回了南方,我想你。建春宫是你修的,我便去了。”第五岐说:“我在建春宫里求了一卦,你师兄散人既然在,就帮我解了卦,他说卦上说:我所求之事,初始磨难重重,小劫不断,又有一大劫,如果能渡过,往后都是坦途了。散人问我求的何事,我没有告诉他。” 荀靖之问第五岐:“好友求的什么事?不告诉我师兄,告诉我吧。” “我问的是高平郡王的凶吉。郡王以往过的不顺,年少时坎坷多难,早早吃完了所有苦头,历完了所有劫数,过完今年,往后就都是坦途了。” 荀靖之说:“……也没有吃多少苦头。” “我和你年少相识,奉玄的前二十多年,比我难过。奉玄怎么算没吃过苦头呢,才脱童稚,便离别母亲兄长,初次下山,遭遇了宣德变乱……后来与国同难。小事大事,种种事情,总之摧磨人心。江陵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了——奉玄已经把所有波折渡过去了,往后就只是平稳的日子。” “五岐兄,我觉得自己过得不算不好。我有吃有穿,国难到来,你去找我、我舅舅记挂我;我执迷不悟,我姨母叫醒我。我身边都是熟人,你过得比我不容易。不说以前,我和你分散之后,你独自困居洛阳、去日本国,北上到平城,又来建业——这些事我都不敢细想。” “都过去了。奉玄,你对我说过:奉玄是有大福之人,我们两个在一起,就能逢凶化吉。我记得牢牢的。我总是遇见贵人:在洛阳遇见棱伽、去日本国遇到抚子内亲王,我要进并州,阿质达显就是并州人,熟悉并州地形。奉玄,我遇见的种种贵人,都与你有关,你就是我最大的贵人,是我的吉星。” 荀靖之笑了一下,对第五岐说:“我把波折都渡过去,往后我们两个不必逢凶了,遇见的都是吉事。” 第五岐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荀靖之的背,说:“以后你要是想学弹琴,我们可以去堂庭山住。” “带我去岐山看看吧。” “好。” “岐山高吗?” “高,很高大。岐山北接麟游县,东连扶风、眉县。堂庭山下雪好看,岐山下雪也好看,百里苍松白雪,风吹银涛乱动。” “秋天呢?” “秋天松针落了一地,蒿草开始变黄,松针、蒿草厚得像毯子,踩上去是软的,一走过去,小虫子绕着头飞。我以前和我师弟一起去山里捡过松子,我们两个偷偷去,不告诉别人,我师弟掏到了松鼠的窝,窝里面除了有松子,还有核桃。” “五岐兄,北方很好,建业的秋天似乎也很好,红色、黄色,还有明艳的金色,看了眼睛很舒服。我们过一阵就回建业了。等我们回了北边,我们要不……偶尔也还回南方来。” “好,还回来。我们两个一起南下。我没在秋日里的建业久住过。” “那我们去你家里住。”荀靖之说:“我也没怎么在建业住过,去年秋天我住在会稽,听乡人唱歌,听不大懂他们唱的什么:天落哉,马来哉。好像是说下雨了。碰上今天这样的雨天,他们会说:雨落得噶瀴,当心伤风。” 荀靖之和第五岐都在泗州时,两个人都有军务要忙,竟没怎么聊起过之前各自住在越州、幽州时的日子。荀靖之给第五岐讲自己在越州的见闻,越州人不说“下雨”“下雪”,说“落雨”“落雪”。 第五岐避开并州的兵戎战祸,给荀靖之讲他在幽州遇到的牛、马、羊群,外族人:幽州的铁勒人是从关外来的,他们见过的雪是真正的北方的雪了,雪气凛冽,下起来十分厚重,一场雪后,牛羊死去大半。他们害怕那样的雪,所以南下入关,从卢州跑到了幽州。 第五岐说,铁勒人告诉他,如果在雪里冻僵了,可以将盐炒热,包在布里,放在肚脐上,一点一点把人温暖过来,要是不这样,直接让冻僵的人烤火或泡热水,他的冻伤就会溃烂,乃至于血肉脱骨。 荀靖之被第五岐拍着拍着,渐渐又觉得困了,雨似乎越下越大了,和着第五岐讲的雪气,帐中比刚才更能察觉出清寒。第五岐的肌肤温热,荀靖之不自觉地往第五岐怀里凑,抬手想去搂第五岐的腰,抬手时,被子碰到了一侧的虎枕古琴。 琴弦发出轻响。 荀靖之搂住第五岐的腰,说:“五岐兄,唱支曲子吧。” “我想想。” 荀靖之忽然笑了,说“我可没想到佛子友人能这样。” 第五岐笑着问:“这样不好么?” 荀靖之在第五岐颈侧轻轻咬了一口,说:“好,好极了。五岐兄比佛子友人好。” 五岐兄和佛子友人明明是一个人。但奉玄怎么好意思在佛子友人的脖子上咬一下呢。 很多事情已经过去了,好的、不好的,都过去了。 第五岐可以算得上纵容荀靖之,他拍着荀靖之的背,说:“再碰我,我可不唱了,你也不能睡了。” 荀靖之故意贴着第五岐的脖子说:“唱。别不唱。” 他离第五岐太近了,近到呼吸时的气息会落在第五岐的脖颈处。第五岐的肌肤战栗,捏了一下他的后颈,低声唱道:“绣帐罗帷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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