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听着水声辨认道路,身旁的熊毛马自芦苇间穿过,惊起一片芦花,天地间仿佛又下起了雪,只剩下了黑白和枯黄三种颜色。不知走了多久,奉玄走到了苇丛的尽头,长哀山就在前面。 熊毛马打了一个响鼻,鼻中喷出热气。奉玄上了马,拽着缰绳往长哀山奔去。雪霁之后,如果宣德的烽火没有熄灭,在长哀山上向南回望,能看到一点黑烟。 长哀山中的老树已经含苞,花苞因为回雪落下不少,熊毛马吃了几朵垂露花苞,奉玄知道它奔跑了半夜,已经十分疲惫,下马之后静静等着它吃完。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山中弥漫着湿润寒冷的草木清气,奉玄靠着树,不自觉睡了片刻。 熊毛马用鼻子拱了拱奉玄,奉玄顿时惊醒,牵马向深林行去。只要绕过长哀山,就可以看到城镇。 熊毛马忽然竖起耳朵停了步子,不肯再往前走,它昂着脖子望向前方,正在奉玄犹豫时,马儿不知为何像发疯一般蹿身回头,朝着来的方向跑去。奉玄疲惫至极,一时疏忽没能控制住受惊的马匹,被马的奔势带得摔倒在地。 熊毛马受惊,奉玄紧紧抓着缰绳,被熊毛马拖出一段距离,背上被地上突出的石块磨出几道血痕,心口泛疼,眼前金星乱冒。他咬住牙拼死翻身上马,再次拽住了缰绳,熊毛马在慌乱中上下跳跃,不断发出嘶鸣,奉玄来不及拔剑,看到前面的草丛里动摇了几下。 有动物潜伏着走了过来。不远处传来两声狗叫……是狗? 奉玄稍微松开束缚,不论是什么,先离开!熊毛马感受到拘束稍松,立刻如离弦的箭一般向进山的路冲去,离开原地没多远,身后突然扑过一阵腥臭劲风,是一只猛虎! 熊毛马载着奉玄向着海云蓁薮一路狂奔,猛虎在身后发出一声怒吼,跟了上来。奉玄俯身抓着缰绳,耳边只听见呼呼风声,熊毛马为了逃命拼尽了力气,在苇丛中笔直穿行,激起无数芦花。 狗吠声中,一支箭破空而来,芦花染血,漂散在空中。 猛虎追逐猎物时忽然中箭,吃痛后狂性大发,向着熊毛马猛地蹿出,熊毛马被虎爪拍中大半个马臀,血肉横飞,惨叫一声双蹄腾空立了起来,几乎要将奉玄甩飞出去。尖利枯干的苇叶蹭过奉玄的脸,留下几道极浅的血痕,奉玄的眼中带上血意,松开缰绳滚落在地,半跪着稳住身子,立刻拔出了刻意剑。 剑光如水,映进金睛虎瞳。 有那么一个片刻,奉玄和猛虎隔着三丈互相看着对方,僵持在漫天芦花中。 奉玄被猛虎盯得控制不住地发抖,浑身汗毛倒竖,他压紧牙关不肯露怯。一旦露怯,老虎就会扑过来! 又有一支箭破空而来,再次射中虎身,其力道之大,直接射入了虎骨之中。奉玄看清了那支飞箭,那是一支鹰羽长箭——奉玄平时用十三束之箭,那箭比他平时用的箭至少长出一束,等闲之辈绝对难以驾驭。老虎在暴怒中猛地转身看向射箭之人,狂吼一声,迅猛而灵巧地向前腾身冲去,带起一阵腥风。 一条白影从苇丛中蹿出,径直扑向老虎——原来是一条白色巨犬。虎犬争斗时,一支黑翎箭射中了虎眼,老虎想要向射箭之人寻仇,却被白犬缠住,纠缠之间,飞箭再至,老虎抬爪便拍,一爪就要拍碎白犬之头,虎爪瞬间掉在了地上。 奉玄的刻意剑一剑削下了一只虎掌。一剑劈下,他被虎啸吼得几乎虚脱,出剑之时,他来不及考虑后果,他只知道如果白犬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猛虎再次中箭,又被奉玄断去一爪,滚地发出啸声,声音可怖如同雷动,让人不敢接近。挣扎之时,它忽然如弹出一般,跃出一大截,径直咬向奉玄。奉玄来不及后退,侧身闪避,被虎爪的掌风扑倒在地,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再次扑来,白犬护住奉玄,被它一头撞得飞了出去。 猛虎撞白犬时,先后追来了三支飞箭。三支利箭让它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霜雪的寒意透进肌肤,奉玄倒在地上,同样难以再站起来。他的肋下不过是被虎爪蹭过,只这一蹭,就被抓出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如果猛虎的一掌实实在在地拍下,人不死也会骨折重伤。 有几个人踏着苇丛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吹了一声口哨,受伤的白犬“汪呜”叫了两声。晨风吹动沾血的苇丛,苇涛发出声响,在模糊的血色中,有一个人独自向着奉玄走了过来,奉玄看见了一双靴子和银色的软甲下摆。 那个人走过来,蹲下身子,瞥了一眼奉玄身上的伤口,抬起了奉玄的下巴,查看他的瞳孔。 “小伤,死不了。”他安慰道,有些轻蔑地笑了一声,说:“别怕,我不是什么好人。” 一片恍惚中,奉玄看不清对方的脸。他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只听见“不是好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低头咬住了对方的手指指腹,死不松口,口中弥漫着不知道是自己的血气还是对方的血气。 “小狗,松口。”对方的另一只手捏上奉玄的下颌,剧痛逼得奉玄张开了嘴。 昏过去之前,奉玄看见了对方的头发,一头银灰色的头发。 真像是韦衡。 灰头发的韦衡。 作者有话说: 奉玄:我咬洗你!
第20章 韦衡1 灰头发的韦衡 三年前,奉玄在堂庭山上前见过韦衡一面,他那时不知道韦衡到底是谁,只记得韦衡养了一条狗,有一头银灰色的头发。那一年韦衡不过二十一岁,头发已经变成了银灰色。 韦衡是一个将军,官阶不如韦德音高,同时,他也是韦德音的外甥。乾佑初年,室韦南下作乱,入侵卢州,韦衡在室韦之乱中随着姨母夺回十一座尸疫之城、驱逐室韦五部,孤身杀入室韦宫毗罗部割下了宫毗罗王的首级,立下累累军功,与姨母一时被称为“二韦”。宰相曹迈曾说:“卢州有小韦将军,可保三年太平;有大韦将军,可保十年太平;有大小二韦,可以二十年无忧。” 奉玄见到韦衡那一年,应当是乾佑三年。那年室韦之乱初平,韦将军身受重伤,室韦遗部珊底罗部买通了在卢州龙海镇军府煎药的僮仆,想要毒死韦将军,不料韦衡为了保护姨母的安全,每次在姨母喝药之前都亲自尝药,试出了剧毒。 韦衡中毒后,三天之间,一头黑发变成了银灰色。韦将军为了救下外甥,不顾朝廷禁令星夜南下,到堂庭山隐机观为韦衡求药。隐微药师的师父雪岩药师随韦将军下了山,带回了奄奄一息的韦衡。 韦衡爱开玩笑。他去堂庭山养病时,在路上捡了一条快要饿死的狗,洗干净之后发现那条狗的毛色与他变成银灰色的发色相似,于是就给狗取名叫“韦衡”,让“韦衡”每天陪着自己。 韦衡说话时,十句之内一定会提起他的姨母。他说他的姨母从死里救了他两次:这次如果不是他姨母向隐机观求救,他应当已经死了;他十四岁那年也是这样,如果他没有遇到他姨母,那年他就应当死了。 十四岁之前,韦衡一直与母亲跟随着室韦伐折罗部生活在苍茫草原之上,他只有母亲,没见过姨母,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室韦共有十一部,韦衡十四岁那年,室韦十一部第一次联合,尝试着从朔州南下进攻中原,被戍守朔州的太叔仁将军带兵驱逐出四百余里。不过三个月,室韦十一部的联合解散,室韦分裂为西三部与东八部,西三部向许朝称臣,包括伐折罗部在内的室韦八部不肯归顺,继承“室韦”之名向东迁移,迁到了卢州附近。 当时卢州的镇军首领得知室韦东迁,为了向朝廷请功,派副将出关追杀室韦八部。室韦八部中,伐折罗部只是一个三万人的小部,部中多是妇孺,因为经常与许朝有牛马生意往来,财货丰厚。联合南下失败后,伐折罗部本来也想归顺许朝,然而一直被强势的宫毗罗部挟持,被迫一起东迁。 宫毗罗部得知卢州镇军出兵的消息后洗劫了伐折罗部,连夜逃跑了。伐折罗部派出两位使者去与军队商谈,希望能够归顺。卢州镇军副将贪图伐折罗部的财货,私下要伐折罗部拿出黄金一千两。使者告知副将伐折罗部被宫毗罗部洗劫,拿不出黄金,副将怕索贿之事败露,决定先杀后奏,立刻下令出兵屠杀伐折罗部。 那时韦德音将军还不是将军,她才二十六岁,凭着一杆银枪硬生生自军中的无名文官升到了校尉。她接到杀死使者屠杀伐折罗部的军令,察觉事出蹊跷,立刻带上使者奔驰入关,去向镇军首领上报。不料副将索贿出自镇军首领的授意,镇军首领当场扣押了韦校尉。 韦校尉告诉镇军首领使者有两人,除她与一位使者入关之外,她另派出一支军队带着另一位使者从草原西行,向朔州太叔将军传报伐折罗部求和的消息。镇军首领为了脱罪,将索贿之事全部推到副将身上,以向朝廷请封韦校尉为女将为交换,要求韦校尉隐去此事,同时下令停兵。 韦校尉得了停兵令,要了一队人马飞驰出关赶回草原,然而她终究来得晚了一步。屠杀已经过半,杀戮过于惨烈,老弱妇孺的血将流水染成了红色,草中散落着断肢碎肉。副将为了炫耀军功,垒起高大的京观,韦衡晕过去时也被叠进了死人堆里,母亲就死在他的身侧。 秋气悲凉,衰草连天,成群的乌鸦在天上盘旋,等待着啄食京观中的腐肉。韦校尉下令拆毁京观,为室韦人收尸。士兵抬起一层一层的尸体,粘稠的黑血和心肠肝肺流了一地,只剩下半口气的韦衡从腐臭的尸群中爬了出来,绊倒了一个抬尸的士兵。有人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他不觉得疼,也流不出泪,他早已疼得麻木,眼泪也早已流干了。 趴在黑血之中,他看见来来往往的许朝士兵里走来一个清瘦的女子,手持银枪,穿着一身银白戎装,她长得有些像他的母亲……室韦人的尸体在一旁燃烧,母亲的尸体被人搬走,也将消失在大火之中。 十四岁的韦衡哭不出声音,嗓音嘶哑喊不出“母亲”。一双干净的手不嫌脏臭捂住了他的眼睛。韦衡听得懂许朝官话,他听见捂住他的眼睛的人说了一句:“别看。” 室韦人与许人的身形长相没有太大的不同,唯独眼睛十分独特——室韦人自称鹏鸟后裔,族中男性的眼瞳天生带有一圈极细的金丝。韦衡的眼瞳里没有金丝,他挥开捂住他的眼睛的手,眼中流出两道血泪,向着母亲的尸体爬过去。 他身后的人为他的母亲合上了双目,握紧了拳,对他说:“别怕……我是你姨母。” 在尸山之前,韦衡死了一次,阎王不肯收他,却收走了他最爱的母亲。他不知自己算幸运还是不幸,就这样遇见了自己的姨母——但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姨母时就知道,他姨母胜得过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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